薄雪浅覆青枝,微寒。在等待春光的日子里,还很年轻的我却在反复按捺笔尖对于“衰老”的触及冲动。
亲眼看着,让妈妈量了一次血压,验证她电话里说血压已正常好几天的说法。合格数值在换药一周后清晰显现在屏幕上,我瞬间有一种夹杂着窃喜的愉悦。这也让我对解大夫心生愧疚。
年后那天,在解大夫的诊室里,当我看到他开出的处方除了一盒中成药,其余都是西药时,结合之前看过的中医药的内容,就直截了当提出了一直以来埋藏在心中的疑问:“降血压血脂只能用西药?这不会额外对其他脏器造成负担吗?”
他正打字的手顿了一下,整个人往椅子上一靠,向后滑出半步远,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歪头注视着我:“现在都是这样啊。”
我猜,我的问题可能有些冒犯。
过了一会儿,他看似不经意又很戒备地问:“哎?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不干啥。”言语遮掩间,我其实希望他能说出一些中医对症调理血压的理论来,尽管中医概念里没“高血压”一词。对于慢疾,我更倾向于那些缓缓起效的方法。可他什么都没说,也许疗效才是主要的考量目标。
问询中,我提起去年体检发现斑块,医生建议输液的事。他眉头一皱,立马否决掉了:“动脉斑块就是人年龄大了出现的自然老化现象,哪有用输液治的?你看片子,一般情况不用管。血压血脂超标,这才是现在需要解决的。”
自然老化?或许她早都开始衰老了,只是我不愿意承认。与自然命题中的生长和蓬勃相依相伴,衰老是同路走过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从心里升到眼底。
从后视镜瞥见妈妈,她脸上的粉底盖不住黄褐斑。有一瞬间我暗下决心,以后不再陪她体检了。这几年,看着几个数值升了、降了,反反复复,总感觉那是在给我上课,上一堂关于生命历程的课,上一堂凛然而直观的现实课。
我知道,未来,我也会像妈妈一样逐渐步入中年,失去旺盛的精力。这是不能避免的。可我并不想目睹她,经历这个过程。
曾在和朋友的闲谈中夸下海口:不惧怕岁月,不恐慌衰老,不怯于死亡。甚至,年年都强调自己才“18”。现在想来豪言壮语的语境过于单一,背景板上若添上了至亲至爱,谁还能如此豪迈呢?
自我安慰就是在酸葡萄里先挑不那么酸的吃。“除了血压血脂需要降,其他现象都是人体衰老的自然表现。总体还是值得庆幸的。”一番内心说服后,反倒为今年早早陪妈妈完成检查这件事感到爽快。没有隐患,没有后顾之忧,新的一年,都该干嘛干嘛,也挺好。
万分逃避“疫情”这个话题,又不得不在稿件中和周围人的口中,反复读到、听到不能承受病毒之重的生命尘归尘土归土的事实。每每此时,真切感觉到,比起健康和活着,衰老、白发、皱纹,简直过于轻微。
在全民38度6的调侃里,我觉得我不过是悄悄发烧了几个小时。
晚上,浑身烧得像火炉时,写完了《在2022年读懂鲁迅》,结果发表后收到诸多意见和建议。看到那些反馈我自己都笑了,笑一个高烧的人写的文字大概带着血脉偾张的怪异和肆无忌惮,因此不能让人平心静气去看,才导致有人因文字风格转换太快不能适应,甚至去反复确认和之前云淡风轻的文章到底是不是出自同一人。想想,还是很有意思的。
当时我是有药的,但一粒没吃。自我感觉我的细胞和免疫系统可以经受考验。
夜里高烧睡不着,就起来在客厅、阳台转几圈。早上照常按时起床,倒杯水,打开电脑开始工作。看着摄像头里略显疲惫的脸和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色静脉血管,跟看着每天早上的煮鸡蛋一样平常。可惜,那天的火候有点大。
日日跟我视频的姐姐疑惑于我为什么迟迟没有异常。直到我漫不经心地说出“跟你们‘阳’的时间差不多,都好了”,她很惊讶:“天天视频都没看出来,你也不说?”
爸妈甚至以为我从没“阳”过,之后回去吃饭,我才随口提及。因为没吃任何药,他们都说我很“耐”。这个“耐”字大约是对身体素质和意志力的一种戏谑吧,不过我是欣然接受的,至少比柔弱要显得更有生机。
无意间,在颧骨上发现了一点浅浅的斑。琢磨良久,长期居家线上工作的电脑辐射加之那一夜的高烧,人就像急速脱了水分的干丝瓜。得承认,皮肤细胞的更新速度变慢了,色素沉着变得更容易了。不能全怪高烧,年龄这个东西也必须得考虑。
每个正常人的身体都是自我协调的系统,细胞的分裂与代谢遵循着微妙而精密的运作机制。气、血、精、神,和心力。万物没有永恒,山河可以向海。说那些山水永寿,是相对而言。每一副拥有完整运作系统的躯体,都逃不脱走向衰微的境地。
当读书不是为了炫耀,才能遇见思想,就如当生命不是为了等待死亡,才能看见风月云霞。
有明媚阳光的日子,从田野间穿过。无数延伸到远处的田垄,拼接拓展出无边无际的绿麦田。满目的青绿里接二连三有新坟闪过,颜色鲜艳的花圈翻腾着星星点点的光线。很奇怪,没有惊悸和不安。彩色的坟茔像是开在绿毯上的花朵,等春风吹过,生命化成另外的草、花、树……
不远处,年味儿尚未完全消散的陌生村庄依旧热闹。平日里垂垂老矣的村子浸在辞旧迎新的氛围里,重新容光焕发。在村庄长久的寂静与短暂热闹的循环中,新生、死亡,出离、回归,喜悦、悲怆,岁月的流转变得不重要了,那一程的感受成为短暂的记忆。
正月十五的烟花落幕,生活的钟摆不紧不慢。下班回家第一件事,奔到洗漱台洗手,然后拉开镜子上的布帘,看今天的脸色有没有很疲惫,头发有没有乱掉,早上出门描的眉眼有没有花……
有时会站一会儿。我不是在看我,倒像是站在镜子外看着镜子里面的另一个人。“她”和我长得那么像,觉得熟悉之外,又偶有陌生。
“她”正值青年,然而“她”却清楚地知道并接纳着未来时间里的所有衰退和枯萎。可你要问“她”多大啦,“她”肯定还跟你打趣:才18。
“她”是我。也是每一个人。(2023年2月10日)
作者简介
李丹,《河南思客》审稿员、签约作家。连续三年以上获得“河南思客优秀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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