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消息在深夜传来。
11月7日凌晨2点41分,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桦南县政府新闻办更新了一则通报——约2小时前,桦南县悦城健身体育馆部分坍塌事故现场完成救援。事故发生时,现场共有7人,其中3人自行脱险,1人轻伤,3人遇难。
没人料到体育馆会在这个雪夜坍塌,毕竟它才建成5年。塌掉的是个篮球馆,县城的孩子们常去那里打球,只要15元,就能打上一个小时。馆内天花板看起来有六七米高,宽敞明亮,四面贴满球星的海报,色泽饱满。
和平常一样,11月6日下午6点多,7个男孩约好来球馆打球。晚上7点20分,球馆内的球局还未结束,外面有人听见篮球场传来巨响,“像爆炸一样”。球馆坍塌了。
11月7日,发生屋顶坍塌事故的黑龙江省桦南县悦城体育俱乐部。新华社记者 陈益宸 摄
“嘣——嘣——嘣”
今年桦南的初雪比往年来得早,也更猛。早在11月4日,县委副书记、县长程显峰就主持召开了一场防范应对当前极端天气工作会议。“做好各自安全防范工作,最大限度减少次生灾害事故的发生。”他在会上强调。
暴雪是从5日深夜下起,指甲盖大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地、堆积,迅速覆盖了路面。到了6日中午,轿车轮胎几乎被积雪埋住,路边的车都动弹不得。漫天的雪遮挡住了视野,下午4点37分,桦南县气象台升级发布暴雪红色预警信号:桦南县6小时内降雪量已达15毫米以上,且降雪仍在持续。县政府办公室发布了防御指南,提示人们必要时停课、停业 。
这场暴雪没打破7名少年的计划。这天傍晚6点多,他们如约聚到悦城体育俱乐部,决定打一场3V3篮球赛。
悦城体育俱乐部位于县城育才路北段的悦城广场综合体7号楼。在官方通报里,7号楼是一幢2018年7月竣工的建筑,建筑面积3208.96平方米,高度为9.05米,框架结构。它分为东西两部分,孩子们要去的篮球馆在西侧,占了675平方米。
刘勇是东侧二层一家运动中心的负责人,他告诉新京报记者,篮球馆是单层,从地面直接通顶,大约6米高,天花板不是平的,“斜一点点”,平时有不少年轻人去打球。东侧则分为两层,上面是刘勇开办的运动中心,下面是一家乒乓球馆。2022年,刘勇跟体育馆负责人签合同租场地的时候,特意考察过周边安全:“我上楼顶看过,那里(坍塌球馆屋顶)没有堆积任何东西。”
11月7日,黑龙江省桦南县悦城体育俱乐部外,建筑材料散落。新华社记者 陈益宸 摄
初二学生小庆原本打算参与这场球赛。11月6日傍晚,好友夏安来约他一起去体育馆打篮球,但家里人让他回家吃饭,两人就这样分开。
多位周边居民记得,那天下午,他们听到两声雷鸣,一次是下午3点多,一次是下午5点多,另一名附近商户回忆。距离事发地约1公里远的一位商户正好看见两道闪电。“太少见了,怎么下暴雪还打雷?”
球馆通常在夜里八九点关门,这时才7点多。一起打球的小铭发现了不对劲:“那个房子顶层上面已经爆皮了,一直往下掉墙皮,我感觉它要塌。”
“嘣——嘣——嘣”,小铭听见场馆连响三声。他在场馆中间大喊:“兄弟们赶紧跑,这房子要塌了!”在他的记忆中,大约过了3秒钟,几乎是往外跑那一瞬间,房顶整个塌了下来。
他将跑在最前面的朋友推向出口后,被掉下的建筑材料拦住了去路。小铭说,他在地理课上听过,房子要塌的时候找个三角形地方,场馆里有20多个柱子,把人推出去后,他缩到了其中一个支撑柱旁边,避开砸落的屋顶。在这一过程中,球馆发生第二次坍塌。
篮球梦
“悦城体育馆坍塌了,悦城体育馆坍塌了,悦城体育馆……”网上流传的视频里,小铭的声音焦急,在他们七人中,只有他和另一名男生跑了出来,剩下五个人都被困在球馆内。
“我出去拍视频(告诉大家),发朋友圈说让大家打120救人。”小铭介绍,第二次坍塌过后,发觉没有东西向下掉,他就慌忙跑出球馆拍下视频求救。之后,小铭和另一名男生决定跑回球馆救人,另有两名成年人也加入救援。“最后我们4个人把一个人救了出来,之后我们想第二次进去救人时,球馆发生第三次坍塌,我们进不去了,后来救援队就到了。”万幸的是,在逃跑的过程中,小铭只有手臂被划伤。
大雪还在不停地下。当晚9点45分,桦南县消防救援大队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晚上7点多接警后,他们立刻赶到现场救援。
小庆这时刚回家不久,在网上,他看见了体育馆坍塌的消息。小文也在那时收到了消息,她的两个好朋友也在篮球馆打球。看到政府通报后,她曾想去医院看看,但暴雪让出行变得困难,她只得拜托离得近的朋友去医院,守着两人的消息。
更多人则不断在网上搜索关于被困者的蛛丝马迹。在被困者的社交账号下方,“平安回来”的期盼填满了评论区。
11月7日上午,事故遇难者的多名同学、好友向记者证实,遇难的三人是当地某中学的初二学生。郑全、韩平、夏安,三人的名字被写在遇难的名单里。
11月7日,在黑龙江省桦南县悦城体育俱乐部,大雪覆盖在塌落的建筑材料上。新华社记者 陈益宸 摄
在朋友们的描述中,夏安和韩平是两个开朗、乐观的男生。小文记得,平时班里有小个子同学挪不动桌子,夏安会抢着去帮忙。14岁的他已经是个身高一米八的大高个,学习成绩在班里靠前。夏安的社交账号里,仅有的一条视频里记录下了他和伙伴一起打篮球时的场景,朋友们说,他是当地的小有名气的“球王”。
14岁的韩平同样酷爱篮球,也和夏安一样,有个篮球梦,“在学校篮球队里,他们俩打篮球都属于特别厉害的那种。”小文说。这让同班的两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那天,也是他们结伴去的体育馆。
小伊的同学郑全也在这场事故中遇难。她回忆,她与郑全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1月4日。之后的两天学校因降雪停课。“最开始我们都不敢相信,后来他(遇难者)母亲在班群里发消息说,他(遇难者)再也不能跟我们一起上学了。”
在小伊看来,郑全就像是班里的开心果。“班里的上课气氛经常是他活跃起来的。”小伊说,14岁的郑全是班里三门科目的课代表,在班里成绩很好。写英语作文时,郑全常把科比写进去,并梦想成为一名优秀的运动员。
11月6日这晚,他永远留在了最爱的篮球场上。
等待调查
事发这天是星期一,运动中心正好放假。晚上7点多,刘勇接到几名学员家长发来的视频,说体育馆塌了,还有孩子被压在下面,他立即起身出发。“我体格好,想去帮帮忙。”抵达现场时,警戒线已经拉起,救援人员正在施救,他只好远远看着。
从外面看,坍塌的主要是西侧篮球馆楼顶,“自家运动中心所在的那侧楼顶还是完整的。”后来他才发现,自家的轻钢龙骨石膏板墙塌掉了,窗户也掉了。
根据政府通告,这片区域的建设单位为黑龙江省悦城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施工单位为黑龙江海峰伟业建筑安装工程有限责任公司,监理单位为佳木斯三江建设监理公司,2020年7月通过验收。
悦城地产曾是当地的明星企业,悦城广场综合体项目也是黑龙江的省级重点项目,曾在2016、2017年连续出现在桦南县政府工作报告中。2018年1月22日悦城广场开业时,场面隆重热烈,县政府官网写道:“桦南县悦城广场是我县招商引资项目之一,悦城广场城市综合体投资约4.3亿元人民币……必将成为全县知名的城市综合体项目,提高城市品位,为全面建设活力、文明、生态、诚信、智慧、和谐、幸福的美丽桦南增光添彩。”
成立16年的海峰伟业则中标了诸多政府项目,包括老旧小区改造项目、公共停车场及附属工程等。
刚竣工5年的建筑,怎么会坍塌呢?大家想不明白。
11月7日,发生屋顶坍塌事故的黑龙江省桦南县悦城体育俱乐部。新华社记者 陈益宸 摄
事发当晚,桦南县委宣传部一工作人员告诉媒体,房顶坍塌与降雪有关。而根据媒体报道,截至当晚9时,桦南县24小时降雪量达44毫米。
罕见的暴雪是否会让房屋承受不住?上海建科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技术总监陆津龙解释,在设计房屋时,北方会考虑雪荷载。雪荷载指的是作用在建筑物或构筑物顶面上计算用的雪压,一般民用建筑物屋面上的雪荷载是由积雪形成的。不同地区气候不同,雪荷载的标准也不同,《建筑结构荷载规范》第七章载明,佳木斯市50年一遇的基本雪压是0.85kN/m²,根据这一基本雪压,再考虑到屋面形式,就可以得出建筑的雪荷载标准值。
政府公布的内容显示,坍塌的西部是单层建筑,屋顶结构形式是H形变截面钢梁结构。陆津龙介绍,H形变截面钢梁的截面形状是H形,不同位置截面大小不同,是常用的建筑材料,适合用在体育场馆等跨度较大的空间。
有网友认为,积冰不均匀会导致个别点的受力更大,大跨度的体育馆屋顶没有支撑,可能难以承受。陆津龙表示,这个因素在荷载计算时也会被考虑,在容易积雪积冰的地方,会根据屋面和女儿墙(建筑物屋顶周围的矮墙)的形式,采取雪荷载的放大系数;也会根据平面布置和结构形式,对屋面主结构进行计算复核。
“工程出现问题,原因是多方面的。”陆津龙认为,想要建筑安全,设计、施工都应规范,钢材材料、尺寸、表面的防腐处理都要到位,在使用过程中有没有定期维护、屋顶承重是否过载,都会影响建筑物的安全。他建议,在平时检查中,要做全面专业的检测和计算,而在这次事件中,具体情况还需调查。
事实上,事发前,体育馆已经历过多次检查。齐齐哈尔市龙沙区第三十四中学体育馆发生坍塌事故后,黑龙江省委领导召开安全生产工作视频会议,迅速组织排查各类学校、公益体育场馆建筑安全;7月24日,桦南县委副书记、县长程显峰来到体育馆察看安全工作落实情况,强调文化市场经营者要履行好安全生产主体责任,杜绝麻痹思想,时刻紧绷安全生产这根弦;9月5日,桦南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董丽娟又带队检查文化娱乐市场安全生产工作,其中就包括悦城阳光健身。
11月7日16时许,事故调查组的一名工作人员告诉新京报记者,鉴定单位已进入现场实地勘察,对坍塌的建筑材料、钢结构进行测量取样。鉴定机构为黑龙江省寒地建筑科学研究院。取样工作从今早开始,目前仍在进行。
这位工作人员表示,鉴定工作须整体考虑,不能单一推断,“肯定会考虑雪荷载”,经由专业的仪器设备取样、建模演算后,才能得出结论。
目前,篮球馆负责人已被警方控制,等待进一步调查。
事故发生后,警方封锁了现场,这个小城的商业中心失去了往日的热闹。3个少年最终没能回家,他们的篮球梦也被掩埋在了这个雪夜。
应受访者要求,刘勇、小庆、夏安、小铭、小文、韩平、小伊、郑全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左琳 熊丽欣 丛之翔 闫沫琛 马毅菲
编辑 杨海 校对 付春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