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故夫人河南元氏墓志铭》详解
枫泾 蔡宏伟
【原文】
故夫人河南元氏墓志铭
朝请郎前京兆府功曹参军韦应物撰并书
有唐京兆韦氏,曾祖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扶阳郡开国公讳待价,祖银青光禄大夫、梁州都督、袭扶阳公讳令仪,父宣州司法参军讳銮,乃生小子前京兆府功曹参军曰应物。娶河南元氏夫人讳苹,字佛力,魏昭成皇帝之后,有尚余奉御延祚,祚生简州别驾、赠太子宾客平叔,叔生尚书吏部员外郎挹。夫人吏部之长女。动之礼则,柔嘉端懿;顺以为妇,孝于奉亲。尝修理内事之余,则诵读诗书,玩习华墨。始以开元庚辰岁三月四日诞于相之内黄,次以天宝丙申八月廿二日配我于京兆之昭应,中以大历丙辰九月廿日癸时疾终于功曹东厅内院之官舍,永以即岁十一月五日祖载终于太平坊之假第,明日庚申巽时窆于万年县义善乡少陵原先茔外东之直南三百六十余步。先人有训:缯绮铜漆,一不入圹,送以瓦器数口。乌呼!自我为匹,殆周二纪,容德斯整,燕言莫违。昧然其安,忽焉祸至,方将携手以偕老,不知中路之云诀。相视之际,奄无一言。母尝居远,永绝◆恨,遗稚绕席,顾不得留。况长未适人,幼方索乳。又可悲者,有小女年始五岁,以其惠淑,偏所恩爱,尝手教书札,口授《千文》。见余哀泣,亦复涕咽。试问知有所失,益不能胜。天乎忍此,夺去如弃。余年过强仕,晚而易伤。每望昏入门,寒席无主,手泽衣腻,尚识平生,香奁粉囊,犹置故处,器用百物,不忍复视。又况生处贫约,殁无第宅,永以为负。日月行迈,云及大葬,虽百世之后,同归其穴,而先往之痛,玄泉一闭。一男两女,男生数月,名之玉斧,抢以主丧。乌呼哀哉!景行可纪,容止在目,瞥见炯逝,信如电喻。故知本无而生,中妄有情,今复归本,我何以惊?乃志而铭曰:
夫人懿皇魏之垂裔兮,粲华星之亭亭。率令德以归我兮,婉洁丰乎淑贞。时冉冉兮欢遽毕,我无良兮钟我室。生于庚兮殁于丙,岁俱辰兮寿非永。懵不知兮中忽乖,母远女幼兮男在怀。不得久留兮与世辞,路经本家兮车迟迟。少陵原上兮霜断肌,晨起践之兮送长归。释空庄梦兮所知,百年同穴兮当何悲?
【参考译文】
大唐京兆韦氏家族,曾祖是金紫光禄大夫、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扶阳郡开国公,名叫韦待价;祖父是银青光禄大夫、梁州都督、袭扶阳公,名叫韦令仪;父亲是宣州司法参军,名叫韦銮,我是他们的晚辈,前京兆府功曹参军韦应物。我娶的夫人是河南元氏,名叫元苹,字佛力,是魏昭成皇帝的后代,有位担任尚舍奉御的名叫延祚,延祚生下简州别驾、死后被追赠为太子宾客的平叔,平叔生下尚书吏部员外郎挹,夫人就是吏部员外郎挹的长女。夫人一举一动都合乎礼仪规范,温柔美好、端庄贤淑;作为媳妇孝顺恭顺,侍奉亲人极为用心。平日里在操持家务的空闲时间,就诵读诗书,研习笔墨文章。夫人在开元庚辰年(公元 740 年)三月四日,出生于相州内黄县,后在天宝丙申年(公元 756 年)八月二十二日,和我在京兆府昭应县结为夫妇,中间在大历丙辰年(公元 776 年)九月二十日癸时,因病在我担任功曹的东厅内院官舍中去世,永远地在当年十一月五日,灵柩停放在太平坊临时住所,第二天庚申日巽时,安葬在万年县义善乡少陵原,在先辈坟墓外东边正南方向三百六十多步的地方。自从夫人与我结为夫妻,差不多过了二十四年,她容貌和品德俱佳,相处时言语和顺从未有过违背之处。我原本安然地过着日子,没想到灾祸忽然降临,本想着能与她携手相伴到老,却不曾料到在半路上就生死诀别。我们互相看着对方的时候,竟然一句话都没能留下。她的母亲一直住在远方,她怀着永远不能相见的遗憾离世,留下年幼的孩子在身边环绕,她却没办法再停留照顾。更何况大女儿还未嫁人,小儿还在吃奶的年纪。更让人悲伤的是,还有个年仅五岁的小女儿,因她聪慧娴淑,夫人尤其疼爱她,曾经手把手教她写字,亲口教她《千字文》。看到我哀伤哭泣,小女儿也跟着哽咽流泪。上天啊,怎么忍心这样,把她夺走就如同丢弃一般。我已经过了四十岁,到了晚年就更容易感伤。每次傍晚望着家门,冰冷的坐席没有了女主人,夫人留下的衣物上还带着她的气息,仿佛还能看到她生前的样子,她用过的梳妆盒、装粉的香囊,还放在原来的地方,各种日用器具,我都不忍心再去看。更何况我们生前生活贫困,去世了也没有自己的宅院,我永远把这当作是对她的亏欠。我们育有一男两女,儿子才几个月大,给他取名叫玉斧,我抱着他主持夫人的丧事。唉,多么悲哀啊!所以我知道人本是从无到有,在世间有了虚妄的情感,如今又回归到原本的虚无,我又何必为此太过惊愕呢。于是写下这篇墓志并铭刻下来,铭文说:
夫人是有着美好品德的魏皇的后裔啊,就如同璀璨的星星那样闪耀。秉持着美好的品德嫁给我啊,温婉贞洁又十分贤淑。时光缓缓流逝,欢乐却突然结束了,我没有福气啊,让这样的佳人来到我家。糊里糊涂地不知怎么就突然分别了,母亲在远方、女儿还年幼,儿子还抱在怀中。没办法长久停留,就要和这个世界告别了,送葬的队伍经过她的娘家时,车子走得缓慢沉重。放下这如梦般虚幻的一切吧,心里其实也明白,百年之后能同葬一穴,又何必太过悲伤呢。
【宏伟有话说】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杭州读大学,学校里有位外籍老师,中文名字叫韦应物。唐代诗人夥也,何以独爱韦应物?其人答,韦应物做人干净,做官廉洁。征之于教古代文学的老师,韦应物做官清廉,确乎如此。“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担任苏州刺史,死在苏州,却没钱送回老家安葬。韦应物做人干净,但知其丧妻不娶,孤独终老。其时,《故夫人河南元氏墓志铭》拓片尚未面世。
将此“墓志铭”与其悼亡诗合读,一个干净的读书人形象渐趋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