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7月22日，习近平总书记步入吉林梨树县玉米地，近距离察看黑土地土壤剖面。中国农业大学教授李保国介绍，这里的黑土层原先至少有60厘米厚，自清末开垦以来，加上风蚀水蚀，每年要减少3毫米左右。习近平总书记听完后说：“100多年了，如果不采取有效措施，再过几十年，恐怕就要消失殆尽了。”
随后，李保国教授又详细介绍了保护黑土的梨树模式。习近平总书记予以高度评价：“要认真总结和推广梨树模式，采取有效措施切实把黑土地这个‘耕地中的大熊猫’保护好、利用好，使之永远造福人民。”
黑土地是极为珍贵的世界级农业资源，也是我国稀缺的农业战略资源，每生成1厘米的土层需要400年。东北之所以能成为中国的粮仓、奶罐与肉库，核心是拥有天然高产肥沃的黑土地。由于黑土含有大量植物生长所必需的矿物质元素，土壤保水性好，生物多样性丰富，因此作物产量、品质和营养价值也更高。
但是，由于全球气候变化、人为高强度利用、传统耕作方式不科学、长期不合理施用化肥农药等原因，如今东北黑土土壤健康状况明显下降，甚至面临系统性退化风险，对我国粮食安全、食品安全、经济产业发展均带来不可忽视的影响。
李保国教授数十年致力于黑土地保护，梨树模式的核心——保护性耕作已经在东北黑土地实施应用1亿亩。但在李保国教授看来，比保护性耕作更高阶的再生农业，才是根治黑土地退化的最佳模式。
李保国国家黑土地保护与利用科技创新联盟理事长，中国农业大学特聘教授、国家黑土地现代农业研究院院长
以下是亚布力中国企业家论坛、亚布力零碳雄心计划对李保国教授的专访：
亚布力论坛：你近两年在大力宣传再生农业，这个模式很受跨国农业和食品企业认可，但是国内少有提及，甚至有人认为再生农业只是玩概念。你觉得呢？
李保国：其实我知道与农业可持续发展相关的概念、名词有很多，我为什么我愿意为再生农业站台？因为它推崇的五项措施——最小土壤扰动（要进行免耕少耕）、保持土壤地表覆盖（即作物残茬覆盖还田）、轮作与多样性种植体系、覆盖作物与保持全年活根，以及牧草种植与放牧一体化，能使农业生产方式在保证国家粮食安全的前提下，尽可能与大自然保持一致，减少对自然生态系统的人为干预。这当中，前两项是保护性耕作的主要内容，也是梨树模式技术体系的核心内容。
亚布力论坛：为什么农业生产方式与大自然保持一致对黑土地很重要？
李保国：所有的土地退化，都是由农业生产引起的。要遏制黑土地退化，只能改变现在的农业生产方式。
中国的人均资源太低，对大自然的开发利用必然会超过它的承载力。开梯田、填湿地，这一高一低就是过度利用自然资源的典型标志。像吉林查干湖一带，上世五六十年代还有大面积草地，现在基本都是农田。特别是近些年，中国南方自然资源条件好的耕地一直在减少，虽然全国耕地总面积还在维持，那是因为黑龙江西部、吉林西部和东四盟地区（赤峰市、通辽市、呼伦贝尔市、兴安盟）一直在开发草原和湿地，将其补充为耕地。此外，地下含水层蓄成千上万年的水，也在短期内被大量抽取出来灌溉农田。对东北自然资源过度开发利用，一味追求高产再高产，这种模式是不可持续的，也会给国家发展带来风险。
亚布力论坛：你说的第一项措施——最小土壤扰动，就与现有农业生产方式完全不同，比如播种前先翻地是长期以来的共识，大家都这么做。你之前为什么说黑土地退化主要是翻地引起的？
李保国：黑土在被人为开垦之前，土壤成千上万年没有被扰动，经过漫长岁月积淀和自然演化才形成，简单来说就是植物生长一岁一枯荣。黑土开垦之初，人类通过深翻将原生植被的根从土壤里暴露出来，使其枯萎死亡，再种上人类想要的作物。就像当初开发北大荒，除草或除原生植被是第一大任务。
同时，深翻之后，土壤暴露在空气中，氧化加速，进而将积累了成千上万年的养分迅速释放出来，农作物自然长得更好。深翻对黑土地资源利用十分有益，但是土壤有机质也会迅速降低，开垦20年内就能下降一半。开垦之前的土壤，有机质含量可达7%、8%，现在黑龙江有些地方也就3%左右，吉林南部可能连2%都不到。此外，开垦后大部分地区土壤侵蚀也会急剧加强。
亚布力论坛：现在有些地方在推行秸秆还田，以此提高土地肥力，管用吗？
李保国：肯定管用，要提高和保持土壤肥力，秸秆还田的方式很重要。但从国内外经验和实践来看，秸秆粉碎了埋土里，也不能保证土壤有机质就不会下降了，黑土地就不退化了。
亚布力论坛：保持土壤覆盖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
李保国：东北作物一年才收一季，土地有大量时间是闲置的，尤其在秋冬季和作物播种及幼苗期，如果没有作物残茬或作物覆盖，地表裸露，可能就会被大风刮走毫米级甚至厘米级厚的土层，而每生成1厘米黑土，需要400年。蒙古国的草原由于开矿引起局部裸露，大部分国土仍然被草覆盖，但我国东北地区大面积开垦农田，春季一起大风，沙尘就急剧上升，形成沙尘暴或沙尘天气。所以我们东北的沙尘暴大部分是“自产”的。美国就曾由于过度开发利用黑土地，发生过“黑风暴”事件。黑土地开垦后，发生的风蚀、水蚀增加一个数量级以上，因此要提倡农闲时在地表保留住上季作物的残茬，或种植覆盖作物，尽量让土壤永远不裸露。
李保国教授考察东北坡耕地土壤侵蚀状况
亚布力论坛：东北的冬天非常寒冷，可以种什么作物？
李保国：从俄罗斯引进的越冬作物——冬黑麦可以考虑，在每年玉米秋收后下拨，次年春季收获，可以作为牧草。此外，改良后的喜米也值得一试。如果实施效果好，东北粮食就能做到一年两季，第二季为过冬的牧草或覆盖作物。
亚布力论坛：你在吉林梨树推行的保护性耕作，其中就有秸秆覆盖，为什么要再提倡作物覆盖？
李保国：秸秆覆盖当然是再生农业的一部分，但种活的作物更重要，它能让土壤全年保持活根覆盖，提高土壤有机质含量，改善土壤微生物环境，使土壤更肥沃和健康。
亚布力论坛：秸秆覆盖是让秸秆留在地里，但也有一些地方在推行秸秆离田。
李保国：最主要是改变大家的观念。这里还有社会利益集团的问题，在现行政策下，动了秸秆就等于动了好多人的利益。
亚布力论坛：既然黑土地面临这么多挑战，为什么东北粮食仍然连续多年丰收？
李保国：粮食连丰不能光看数字。2009年我国启动实施1000亿斤粮食增产行动，原本目标是到2020年完成，结果到2014年就实现了。但实际上，这段时期国内的优质耕地一直在减少，为什么粮食产量还能飞速增长？关键驱动力是种植结构调整，大面积弃种春小麦、小杂粮、豆子等低产作物，大豆也几乎快没了，全部改种高产的玉米，每亩产量至少增加600斤。2020年，中国的玉米种植面积达到6.6亿亩，大部分在东北。未来不宜再靠扩大玉米种植实现连丰。
亚布力论坛：你怎么看这样一个过程？
李保国：农业生产就是消灭多样性的过程，人类留下一种或几种典型的作物大面积种植，其余的体系，尤其对种植作物生长所谓不利的，无论是植物、昆虫还是微生物，尽最大努力消灭。但是，这不符合自然规律，而且作物类型一变，周边的生态体系都会跟着变。东北曾经种植多样性非常丰富，春小麦、玉米、大豆、豆子、高粱都有种，现在基本全是玉米了，作物过于单一。
亚布力论坛：那未来是应该回归多元化种植吗？
李保国：对。同一片土地加大轮作力度，比如今年种玉米，明年种大豆；或是春季种玉米，冬季种黑冬麦。欧洲每三五年有好几种作物轮作，美国玉米和大豆的种植面积几乎一样多。
李保国教授与梨树县玉米-大豆轮作田
亚布力论坛：但这是结构性调整，怎么平衡与粮食安全的关系？粮食安全是最敏感的点。
李保国：这就是我要说的最后一点 ——牧草种植与放牧一体化。种玉米和大豆，主要是用作动物饲料，为了养畜，产生肉蛋奶。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种植牧草，然后在那片土地上养畜放牧，提供肉蛋奶等动物产品？这样既不用因每年翻地、播种而扰动土壤，也可以实现连年作物覆盖，有机肥也就地还田。我们国家现在提的是种养结合，但真正的结合是将牲畜引入土地，在土地上结合，而不是在区域上结合。我曾去欧洲好多地方考察过，比如英国，温度也比较低的地区，许多优质的土地是来种草和放牧的。
亚布力论坛：国内适合这样做吗？
李保国：哈尔滨以东地区的漫岗坡地低洼相间，比如宾县、尚志市等，局部地形与欧洲特别相近，都 需要发展再生农业，使其做到生产与生态双赢，在我国粮食安全直接压力不大的情况下，从大食物观和美好生活需求出发，可以直接种草养畜放牧，得以实现土地资源的可持续利用，易退化黑土区的土地不一定非得种玉米、大豆。
亚布力论坛：齐齐哈尔是黑龙江的第二大城市，也是我国少有的黑土集中连片的地带，但那里地势相对平坦，适合发展再生农业吗？
李保国：当然适合。应该说，发展再生农业跟区域没有关系，各地都要因地制宜找出自己的特有 模式。齐齐哈尔得风沙地居多，首先要做好作物残茬保留覆盖地表，不要让地表裸露，进行免耕少耕作业，然后再说其他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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