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的郑州菜市场,摊贩俯身将一篓新摘的绿叶倒在布上,清冽的香气随即溢出。在摊前走过的人,几乎都会停下脚步,挑上一把。
这是荆芥。一种只在夏季短暂出现,却深植于河南人饮食记忆的香草。
在河南人看来,他们对荆芥的爱,是生来就刻入血脉里的。
只不过这份喜爱,有人觉醒得早,有人稍晚。说不定某天,你突然就会对它上头,意识到:这味儿无法替代。
它存在于河南人夏季的每一餐饭里。
荆芥拌黄瓜是河 南夏季点单率最高的凉菜之一。夹一筷入口,仿佛鼻腔一下被打开,连风扇吹来的风都带了点绿意。
面条过凉水,浇上蒜汁,再撒一把新摘洗净的荆芥叶。筷子随手一拌,不得了!蒜香和荆芥的辛香缠绕在一起——这就是河南夏日午餐毫无争议的第一:荆芥捞面条。
还有蒸荆芥。荆芥叶娇嫩,大火蒸三五分钟便可出锅。蘸一口辣椒和香醋,荆芥还没碰到牙齿,微冲的荆芥香便按耐不住,开始肆无忌惮地释放魅力。
荆芥不仅在正餐餐桌上备受青睐,这个河南的“流量担当”,也更频繁地出现在新的场景:荆芥啤酒、荆芥奶茶与汉堡......
河南本土饮料店的荆芥柠檬茶;还有汉堡店,用荆芥替代生菜
如今,它几乎成了河南饮食的标志。
不过很少有人留意,这样一种几乎成了河南味觉标志的香草,其实并非土生土长于此;甚至最早可能都不是作为香草来食用,但是为何就成了河南人夏日饭桌上的顶流?
故事,就从这些问题开始说起。
01
什么是荆芥?
外地人初闻荆芥时,多半会感叹:这不是罗勒/九层塔吗?
说对了一半!河南饭桌上常见的“荆芥”,其实就是罗勒大家族中的一员,与意大利料理中常用的甜罗勒是“近亲”,风味也略有相通。(学名为疏柔毛罗勒(Ocimum basilicumvar. pilosum)《中国植物志》所称的“荆芥”,其实是猫薄荷,与我们餐桌上的这种植物,并非同属)
不过,和亲戚们比起来,荆芥可是个冲脾气。它的香气比甜罗勒更烈,更复杂。有近似柠檬叶、薄荷的清冽感。
咀嚼时,又会泛出股辛辣劲儿,最后在舌尖留下一丝酥麻。
荆芥也称西番芥。从番字便知,它并非中国本土植物。据传,它原产于伊朗高原,随古代波斯商人一路东来,经中亚进入中原。
现在仍然能够在伊朗菜市场见到荆芥。截图源自@中伊夫妇。
但有趣的是,这样一种如今在河南“落地生根”的植物,最早留下食用记录的,却是数千里之外的四川。
华佗的弟子吴普在《吴普本草》中记载了四川人食用荆芥的记录(“ 假苏一名荆芥,叶似落藜而细,蜀中生啖之”。《要术》卷三)。
不过如今,多数四川人早已不识荆芥,荆芥也不再出现在四川人的餐桌。
02
是药,还是菜?
能解毒,亦能下饭。
荆芥走上餐桌的历史,还挺有几分趣味。
东汉时期的《神农本草经》,最初把荆芥和生菜、茄子一起,归在“菜部”。但没过多久,就因它药效突出,被重新划进能治病的“草部”。
但再强大的药效,也没干得过它“好食”这个属性。
两百多年后,齐梁的陶弘景又把它移了回来,说得也挺直接:“先居草部中,令人食之,录在菜部中也。”
意思就是:老百姓天天吃它,那还不如就当菜吧。
到了北宋,荆芥的药用和食用功能,被开发得更为完全。
苏轼在《物类相感志》中记载,用荆芥煮河豚,换水三四次可解毒。
咦?荆芥河豚汤,听着倒像是个不错的搭配。
苏颂在《本草图经》中则写道:“今处处有之,叶似落藜而细,初生香辛可啖,人取作生菜”。
说明在宋朝时,荆芥早已分布广泛,且风味鲜明,已成为老百姓餐桌上的常用香草。
至明代,越来越多的人们都将荆芥当菜吃,吃法也多样,生着吃,炒着吃;荆芥更是进入广泛栽培阶段(李时珍《本草纲目》:二月布子生苗,炒食辛香)。
如此一番“进进出出”,医生学者们终究也没能为荆芥划定一个稳定归属,它徘徊于“菜”与“药”之间,几度更迭。(雍正年间修订的地方通志仍将荆芥归在药部)
到清代,吴其濬在《植物名实图考》中写下:“固始种之为蔬。”(固始今属河南信阳)
虽然医书和历史未曾给荆芥一个明确的界定,但好在河南人的餐桌为它留了重要席位。
03
香料、凉菜、主食
唯有河南人吃得如此认真
其实,荆芥并非河南所独有。清雍正年间修订的《河南通志》《山东通志》等地方志中,皆将其收录在风物之中。地缘相近、饮食相通,本属常理。
然而,从地理分布来看,荆芥的食用热度始终以河南为中心,向外递减:越往外,食用人数越少,吃法也越单一。
襄阳、菏泽、邯郸等与河南接壤之地,夏日菜市尚能见荆芥,但常见做法也多限于凉拌黄瓜。
唯独河南,从香料到凉菜再到主食,赋予了这味小草真正的归属感。
入夏之后,葱和香菜几乎都要让位,荆芥成为河南夏日独一档的香料。凉粉上撒的是荆芥,鸡蛋砂锅里放的是荆芥,连疙瘩汤也要靠它提一口鲜。
这些时候,荆芥还只是点缀,但到了荆芥捞面条,荆芥入口便是唯一的主角。
面条过凉水,浇上蒜汁,再撒一把新摘洗净的荆芥叶。筷子随手一拌,不得了!
蒜香和荆芥的辛香缠绕在一起——这就是河南夏日午餐毫无争议的第一。
荆芥自带清凉,简直就是为凉菜而生。
拌黄瓜常见,拌变蛋是我的夏日最爱。小个头的鸡蛋松花蛋加蒜泥酱醋捣碎,最后抓一把荆芥一碾,扑面而来的清凉,成就夏天最高级的清爽打开方式。
不过,最有排面的,还是荆芥自己拌自己。一大盘嫩绿,简单蒜泥酱醋,辛香扑鼻。
去河南,一定要点这道菜。这样,你就成为吃过大盘荆芥的人了。(开封话:略带调侃的夸赞,意思是你见过世面)
荆芥的吃法还不止于此,它被卷进面皮、蒸成菜团,堂而皇之地成了一餐的核心。
荆芥托
新鲜荆芥洗净晾干后,加油、面粉拌匀,抓到每一片叶子都均匀裹上薄薄一层粉衣。
荆芥叶嫩,大火蒸上三五分钟,就成了一锅河南人夏天常吃的主食。入口清冽微辛,蘸上辣椒油、香醋和蒜末调成的蘸汁,香、辣、酸,太得劲!
半烫面的面团柔软有韧性,擀成薄饼,包上剁碎的荆芥,做成荆芥菜蟒。
馅料有时也会加入鸡蛋或粉条,搭配一碗小米粥,就是一顿清凉解暑的正餐。炎炎夏日,荆芥菜蟒爽口开胃,既能顶饱,又不觉燥热。
04
河南人为什么如此爱它?
提香提味的香草那么多,为什么尤其偏爱荆芥这一种?
历史原因已难以确考,但从生长条件与饮食结构两方面来看,或许并不难理解。
荆芥适应性强,种植门槛极低。在田间地头或自家菜园,撒一把种子,从播种到开花不过六十天;掐下一茬嫩叶,不久又能再长一茬。
而河南饮食多为面食,搭配的多是炖菜或清淡汤品。少了辛香便显寡淡,荆芥恰好提味醒口。
更何况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盐贵香稀,胡椒、花椒、姜等调料并不普及。而荆芥易得、味足、生长快,成为普通人家最实用的“香草”。
从地图上看,荆芥的食用热度,也是以河南为圆心,一层层往外淡去。
但如果把比例尺放大,从宏观地理转向微观个体,世界各地的阳台与菜园里,荆芥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绿色坐标。
有河南人的地方,就有荆芥。它跟着河南人的脚步,在天南海北生根发芽。这样的故事,并不只属于荆芥。
豌豆尖在欧洲萌芽,紫苏在澳洲安家。爱吃的中国人,总会把味觉的执念,带去下一段人生的落脚点。
加拿大埃德蒙顿迎来难得的夏日,奶奶发来一张照片:这是她和爷爷在菜园里亲手种的荆芥。
中午,她要给从没回过河南老家的表弟,做一碗荆芥捞面条。让他也尝一尝,家乡夏天的味道。
文 - 盘丝大仙仙 图 - TT、盘丝大仙仙
编辑 - XH后期 - TT 设计 - 猪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