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清明,辽宁瓦房店的周家祖坟前,72岁的周春富后人周德富举着《高玉宝》连环画,对着墓碑哭骂:"爷爷!您被那个穷小子毁了一辈子!他笔下的'周扒皮',根本不是您啊!"
不远处,81岁的高玉宝拄着拐杖站在麦田边,听着风里飘来的咒骂,浑浊的眼睛望着远方。60年前,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穷孩子,用树枝在地上画下"半夜鸡叫"的场景时,绝不会想到,这个让他名扬全国的故事,会成为横亘在两家人之间的刺,扎了一个甲子。
"周扒皮"到底是谁?高玉宝的笔,周家的冤,60年的骂战背后,藏着比故事更复杂的人心与时代。
一、从讨饭娃到"作家":用树枝画出来的"周扒皮"
1927年,高玉宝出生在辽宁复县(今瓦房店)的一个佃农家庭。他的童年是在"饿"里泡大的——6岁就跟着母亲讨饭,8岁给地主放猪,12岁时,父亲为了借两斗谷子,给地主磕了300个响头,回家后吐了血,没多久就死了。
"地主的粮仓堆成山,我们的锅三天开不了一次。"高玉宝后来在回忆录里写,14岁那年,他被母亲送到邻村周春富家当长工。周家有300亩地,在当地算中等地主,高玉宝的活是放牛、割草、喂猪,一天干16个时辰,工钱是一年两担谷子。
在周家的3年,成了他一辈子的刺。他记得冬天睡在牛棚里,稻草下的冰碴子硌得骨头疼;记得周春富的儿子抢他藏在怀里的窝头,扔给狗吃;最让他恨的是"催工"——天不亮就被周春富的咳嗽声叫醒,摸着黑下地,他总怀疑"老东西是故意咳嗽醒人的"。
1947年,20岁的高玉宝跟着解放军参军。在部队扫盲班,他第一次拿起笔,却只会画圈。指导员鼓励他:"把你最恨的事画下来,就是最好的文章。"于是,他用树枝在地上画:一个戴瓜皮帽的老头,蹲在鸡窝前学鸡叫;一群扛锄头的长工,揉着眼睛骂骂咧咧。这就是"半夜鸡叫"的雏形。
1951年,部队文化干事帮他整理这些"画出来的故事",编成《高玉宝》小说。当"周扒皮半夜学鸡叫催长工干活"的情节刊登在《人民日报》时,高玉宝正在朝鲜战场上扛炮弹。他不知道,这个带着血泪的故事,会让"周扒皮"成了"地主恶霸"的代名词,也让辽宁周家成了全国的"反面教材"。
二、周家的"另一面":长工日记里的"周春富"
1966年夏天,红卫兵冲进周家老宅,砸烂了周春富的牌位,在墙上刷满"打倒周扒皮"的标语。周春富的三儿子周德才被拉去批斗,脖子上挂着"地主孝子贤孙"的牌子,有人朝他脸上吐口水:"你爹学鸡叫,缺不缺德?"
可在周家人的记忆里,周春富根本不是"扒皮"。周德富小时候听奶奶说,爷爷周春富是个"抠到骨子里的庄稼人",自己穿打补丁的衣服,却给长工做棉鞋;每年腊月二十,会请长工吃"杀猪饭",管够肉;有个长工得了肺痨,爷爷还请中医来看,垫了三个月药钱。
2010年,瓦房店档案馆整理民国档案时,意外发现了一本1943年的长工日记。写日记的是在周家干了10年的长工王福贵,他没读过书,字歪歪扭扭,却记下了和高玉宝不一样的细节:
"三月十五,东家让俺们歇晌,说'人是铁饭是钢,歇够了才有力气'。"
"七月初二,暴雨冲了场院,东家没让俺们赔粮食,还说'天祸不由人'。"
"十月廿三,鸡叫头遍就醒了,不是东家催,是俺们想赶在结冰前把苞米收完——晚了,东家的地收不上来,俺们的工钱也没着落啊。"
日记里没提"半夜学鸡叫",反而写了周春富"算工钱时总多给两升米"。王福贵的孙子王建国说:"我爷爷总说,周东家是'刀子嘴豆腐心',骂归骂,从不克扣工钱。"
更让人意外的是,周春富其实也是苦出身。他12岁给人放牛,30岁才攒钱买了第一亩地,靠"晴天抢收、雨天拾粪"攒下家业。1947年土改时,他被划为"地主",没多久就病死了,死前攥着账本说:"我对得住长工,对得住天地。"
三、笔与真相的距离:高玉宝的"记忆加工"
高玉宝从没否认"半夜鸡叫"有夸张。1980年接受采访时,他坦言:"周春富没真学过鸡叫,但他催工是真狠。天不亮就站在院里咳嗽,那咳嗽声比鸡叫还准时,我们都背后叫他'周鸡叫'。"
在那个"忆苦思甜"的年代,这个细节被放大了。帮他整理稿件的文化干事后来回忆:"当时强调'阶级立场',高玉宝的故事要突出地主的坏,我们就把'咳嗽催工'改成了'学鸡叫',更有戏剧性。"
高玉宝自己也在矛盾中挣扎。1955年,他回瓦房店探亲,遇到周春富的二儿媳,对方哭着说:"高同志,孩子们在学校被骂'小扒皮',抬不起头啊。"高玉宝红着眼圈说:"对不住,我写的是地主阶级,不是你家老人。"可这话挡不住铺天盖地的批判——周家的孩子在学校被打,姑娘嫁不出去,连走亲戚都被拒之门外。
1990年,74岁的高玉宝再次回到周家老宅。此时老宅已成了"阶级教育基地",墙上挂着"周扒皮剥削长工"的连环画。周德富指着画质问:"我爷爷啥时候抢过长工的棉袄?你凭啥这么写?"高玉宝张了张嘴,最终只说:"那是时代的笔,不是我的笔。"
四、60年骂战背后:文学形象与历史真实的鸿沟
这场持续60年的争议,本质是"文学真实"与"历史真实"的碰撞。
高玉宝的笔,写的是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在旧社会,像"周扒皮"这样的地主确实存在——河北有地主让长工冬天光脚干活,四川有地主用"大斗进、小斗出"克扣粮食,高玉宝把这些见闻浓缩到"周扒皮"身上,让这个形象成了剥削阶级的符号。就像他说的:"我写的不是周春富一个人,是千千万万欺负穷人的地主。"
可对周家后人来说,这符号砸在了具体的人身上。周德富退休后,花10年搜集证据:找当年的长工访谈,抄录周春富的账本,甚至找到土改时的档案——档案里写着周春富"有地320亩,雇长工3人,无重大劣迹"。2010年,他带着这些证据找到高玉宝,老人摸着账本流泪:"我对不住你爷爷的名声,但我没说谎,旧社会的苦是真的。"
历史学者的看法更冷静。《中国乡村史》作者李菁认为:"在阶级斗争的语境下,文学往往会简化复杂的人性。周春富可能既不是高玉宝笔下的'恶魔',也不是周家后人说的'善人',他只是一个在旧社会靠勤劳和精明发家的地主,有自私的一面,也有普通人的底线。"
五、和解的可能:当记忆让位于理解
2019年,高玉宝去世,享年92岁。他的遗嘱里有一句:"对周家后人,我心怀愧疚。愿历史能还每个人公道。"
同年清明,周德富的孙子周明轩,在周家祖坟前烧了一本《高玉宝》。他对孩子说:"太爷爷不是英雄,也不是坏蛋,他只是那个年代的一个庄稼人。"
如今,瓦房店的"周扒皮展览馆"早已闭馆,周家老宅成了普通民房。偶尔有游客打听"周扒皮"的故事,村里老人会说:"高玉宝不容易,周家也不容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其实,真相或许就藏在王福贵的长工日记里:"东家周春富,抠门,但不黑心;长工高玉宝,苦命,却记仇。那年月,地主和长工,谁不是在土里刨食的苦人?"
结语:笔能刻下记忆,却刻不下全部真相
高玉宝用一支笔,让"周扒皮"成了不朽的文学形象,也让一个普通地主的后人背负了60年骂名。这场争议里,没有绝对的对与错——高玉宝的愤怒来自真实的苦难,周家的委屈源于被扭曲的历史。
当我们回望这段往事,该思考的不是"谁毁了谁",而是:文学该如何对待历史?记忆该如何面对真相?或许,就像高玉宝晚年写的那样:"笔是刀,能剖开旧社会的脓疮;笔也是秤,该称出每个人的分量。可惜当年的我,只拿起了刀,忘了秤。"
风穿过瓦房店的麦田,60年的骂声渐渐消散。地里的麦子青了又黄,就像那些被时代裹挟的人,最终都要回到土地里——无论被叫做"周扒皮",还是"高玉宝",他们都是历史的一部分,有血有肉,有恨有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