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个周一下午,班主任林庄走进教室。教室里,除了六年级的学生,还有些学生家长。
“在讲课之前,我想先问问,我们班有没有被造过‘黄谣’的女生?请举手。”林庄严肃地说。
女生们都转头互相看着。那一瞬间,林庄察觉到她们眼神中的退缩。林庄带头举起了右手。随后,班上有几名女生也举起手,表情有些淡漠。看到有人带头,又有几名女生羞涩地举了手。
最后,过半数的女生都举起手来。林庄任教的班级一共有27名女生。
她又说,请造过别人“黄谣”的男生举手。
没有男生举手。有男生嘻嘻哈哈地讲出其他男生的名字,打趣似地说“你都造过‘黄谣’的,还不举手”。
女生们脸上的表情沉重。林庄继续说,“请大家看清楚你身边的同学,是谁在嘻嘻哈哈,是谁在把你们的痛苦视为玩笑。请你思考,这样的人是否能成为你的朋友。”
今年是26岁的林庄第一年当班主任,也是成为教师的第三年。大学心理学专业毕业后,她原本想继续读研究生,再开一家心理咨询室。但考研失利后,她考上了这所离家二十多公里的乡镇小学。
校长告诉她,学校里主课教师人手不够,她需要给孩子上数学课。排课不多时,她会抽空给学生做心理咨询。
得知班里出现女生被造“黄谣”的情况,林庄决定严肃对待和处理,否则可能会给孩子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
于是,她在这所乡镇小学里召开了关于“造黄谣”的班会。
难以开口的“小事”
开班会的前几天,班上的一名女生小安告诉林庄,有男生跑到她面前,用带有性羞辱的词语骂她。她还说,班上被辱骂、被造“黄谣”的女生很多。
林庄很愤怒。她先安抚了小安,鼓励她勇敢一点,回家后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周一时,她会请双方家长到学校处理此事。
到了周末,林庄从班上另外一个女生晴晴那里了解到,班上不止一个男生有造“黄谣”的行为。
林庄有些震惊,那些成绩优异或者平时看着很乖巧的男生,私下都有这种行为。
晴晴告诉她,之前班上有女生的卫生巾不小心掉在地上,一个男生直接大声说:“真不要脸,不知道被谁搞大了肚子!”
上小学三年级时,晴晴曾被男生造过“黄谣”。她告诉过父母这件事,但父母只是叮嘱她好好学习,不要理会。
和晴晴交流中,林庄感受到她的无助。“被造‘黄谣’对她来说是很难过的事情,她却找不到能够帮助她的人。”
林庄观察发现,男女生之间,如果发生冲突,女生通常会反击。但遇到被男生造“黄谣”,女生通常选择退缩,她们不知道如何反抗。
勇敢的女生会告诉老师或家长。但如果得不到正向反馈,她们会把这件事隐藏起来。“她们会很敏感,不愿承认自己遭受过这种伤害。”林庄说。
学生既然找到林庄,林庄便不能只告诉她们“好好学习”,然后转身走开。她不想看到学生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次,林庄要直面班里学生造“黄谣”的现象。
星期一那天,林庄打电话给小安的父亲。小安的父母离婚后,母亲不在小安身边。电话接通后,女孩的父亲问,“老师,这个事很严重吗?一定要来吗?”他称自己工作很忙,赶回去的话,需要一个多小时。
父母不重视“这件小事”,在林庄意料之内。
这所小学位于乡镇地区,出于谋生压力,孩子们的父母把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留给孩子的精力有限。林庄说,她接触过的班里,很多小孩是单亲家庭。加上父母自身的性教育基础薄弱,所以他们不知道如何教育孩子。
林庄说,父母做得不好,也很难责怪他们。但女生作为受害方,如果她的父母都不重视,更何况男生的父母呢?
在林庄的再三要求之下,小安的父亲只能让小安的伯母去趟学校。小安的伯母去了之后,告诉林庄,她女儿读初一时,也被男生造过“黄谣”,并且为此自残,手上全是划痕。现在患上严重的抑郁症,休学在家。听完她的讲述,林庄更加庆幸自己联系了家长。
联系完女孩家人后,林庄继续给男生的家长打电话。她事先想好说辞:你儿子和班上的女生发生了矛盾,在电话里说不清楚。女生的家长已经来了,你也需要亲自来一趟学校。之所以没有直接说明原因,是因为林庄担心,如果直说是造“黄谣”,男生家长会认为是小事,不愿出现。
之后,在林庄和双方家长的协调教育下,男生向小安道了歉。
林庄告诉男生的父亲,现在班上造“黄谣”的现象严重,想请他在班会上发言。
起初,这位父亲比较抗拒,称自己没有文化,不好意思讲。
其实林庄的目的并不是让家长讲深刻的内容,而是让他站在讲台上,让大家看见和重视这件事。“学生是能理解的,为什么只请你的家长,不请别人的家长?”
这位父亲最后同意了。他站在讲台上简单说了几句,包括“让大家好好读书,不要造‘黄谣’”。
林庄发现,虽然学生私下会用造“黄谣”的方式去攻击别人,但如果公开透明地讲出这件事,他们会知道这是不对,也是不道德的。
心中的砂砾
上初中时,林庄也曾被班里的男同学造过“黄谣”。
她记得,男生会通过看女生的腿站得直不直,来随意评判女生是否有性经历。男生能不羞于说出自慰棒等性工具,而女生对性话题羞于启齿,甚至还要被男生调侃、造谣。
年少时的林庄内心觉得不公平。她不明白,为什么男生造谣女生有性经历,女生会觉得很羞耻,而男生则会把自己的性经历当作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她体会到一种“是女生自己的错”的隐性文化。父母嘴上不说什么,但在潜移默化中,她能感受到他们对待男女生的差异。如果男生夜不归宿,父母可能只担心他们会不会遇到意外;但如果女生彻夜未归,父母的批评则会上升到伦理道德层面。而且会说,男孩不用承担后果和责任。
林庄觉得,在性方面以双重标准来指责女性、宽容男性,似乎成了一种“文化习俗”。初中时的她很害怕被这种“文化习俗”禁锢。被造“黄谣”后,她不敢告诉父母,担心父母不理解,或者认为是她自己的问题。
这些经历像是深埋在她心里的砂砾。直到她成为老师,发现她的学生也正在遭遇类似现实。
后来,林庄曾在社交平台上看到成年女性讲述自己被造“黄谣”后,是怎么去反击的,但没有看到过小孩被造“黄谣”该如何处理。
她所在的学校从四年级开始,每学期有一次防性侵害教育课,把班里的男女生分开介绍性安全知识。通常会告诉他们哪些是隐私部位,不能让别人触碰这些部位。
在防性侵害教育课上,林庄会跟班上的女生讲,有任何不舒服的感受,都可以跟她说。“来找我,我们一定是有办法的。就算没有办法,我会站在你身后,给你一个依靠。我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指责你。”
林庄想让女生们建立一种安全感。她知道,在一些儿童被侵犯的极端案例里,有些女生因为羞耻不敢告诉家长,甚至因为无知,反复遭到侵犯。
林庄认为,仅仅从防性侵害的角度教育学生,还是不够。
在提到性的时候,小孩们往往会先起哄。在造“黄谣”这件事上,男生可能是从色情片里、网上、其他男生那里学到的黄色词语,发现用这个方式辱骂女生很有效,女生不敢反击。林庄说,这对男生们来说,“好玩占一小部分,但是攻击目的是很明确的”。
她意识到,不管是传统文化里对女性性方面的束缚和对男性性方面的标榜,还是现在性羞耻的感受,都是关于认知的问题。如果只说“造黄谣不行”这几个字,是空洞无力的。“告诉他们不能做这件事,不算是性教育。小孩有好奇心,如果同伴之间都鼓励这种行为,你不做,在同伴之间会失去影响力,还是会悄悄去做。”
所以这次班会,她想追溯原因,从历史角度讲性的起源。她希望学生们理解以后,从认知上对性不会感到那么羞耻和排斥。
林庄尤其想让女孩们知道,被造“黄谣”后感到痛苦,也和传统的“性羞耻”观念有一定关系;让男孩们知道,自己的做法对女生已经造成了伤害。同时告诉他们,造“黄谣”要承担法律责任。
“性不是伤害我们的武器”
班会之前,林庄已经想好先从班上的现象出发,直接以举手的形式引出主题。
接着,她从母系社会的群婚制度讲起。母系社会的婚姻制度和现在的一夫一妻制不同,当时的小孩能找到妈妈是谁,不能确定爸爸是谁。
“比如我们在野外能看到猫妈妈哺育照顾小猫,但是你们有见过猫爸爸吗?”林庄问。
学生们回应说确实很少见。
“有一天,一个部落打猎收获了一头牛,部落的人吃饱以后,还剩下一些肉,大家觉得剩下的肉该怎么办?由于没有现代的冰箱可以存储食物,这些肉只能丢掉。但是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们逐渐有了腌制、储藏食物的能力,剩下的食物被保存下来,于是出现了剩余财产。”
林庄循序渐进地讲述着,以便学生都能听懂和理解。“打猎过程中,男性A出的力更多,他是不是该多分一些呢?逐渐地,A的剩余财产越来越多。他想把自己的财产留给自己的亲生子女。为了明确自己的亲生子女是谁,父系社会慢慢开始崛起,女性也逐渐成为男性的私有财产。男性由此控制了女性的性自主权。”
讲完这些后,林庄观察到女生们听得格外认真。一部分男生也听得认真,还有一部分男生仍会嬉戏打闹,边听边笑。
她继续讲,“到了封建社会,父权和皇权特权进一步巩固,衍生了一夫多妻制,在这个过程中也衍生了针对女性的性羞耻观念。现代社会仍然残留了很多的封建思想,性羞耻观念就是典型的例子。”
讲述过程中,那些被造过“黄谣”的女生面色凝重。林庄让学生们回忆她之前讲过的“情绪ABC”理论,即应激事件并不是影响行为的真正原因,观念才是。“男生为什么用造‘黄谣’的方式来攻击女生?就是依托于性羞耻观念。”
她的目光扫向教室里的每一个角落。“只要我们明确,性不是一把能伤害我们的武器。那么,男生造‘黄谣’的行为就伤害不了我们!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过错伤害自己呢?”
林庄说,性是我们平等的权利。女生来月经,代表你拥有了孕育生命的权利。这个权利是属于你自己的,而这个权利也是和性有关系的。
“虽然我们要转变观念,但并不意味着男生造‘黄谣’就不用付出代价。”林庄念了几条关于传谣造谣的法律法规,强调可能需要承担的后果。她看到男生们有些紧张,正襟危坐了起来。
在班会的最后,林庄说,“在以后的人生中,如果你的朋友、同学也遇到类似被造‘黄谣’的情况,请你把今天学习到的告诉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帮助她。”
无法抵达之处
这次班会结束后,林庄明显感觉,女生们变得更加勇敢。当她们再遇到类似的事情时,开始敢于说出口,向老师或家长求助。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班里有女生找到林庄,说有其他班的男生用她的照片配上黄色语言,做成了表情包。她希望林庄能带着她去处理一下。林庄找到男生的班主任,告知情况后,那位老师严厉批评了这名男生。
林庄知道,在一定程度上,孩子们的认知有了些许改变,但想要通过一堂班会去改变根深蒂固的性观念,是很难的事。
后来,她又听到班上一位男生说,“我造某某女生的‘黄谣’,她也不敢告我的。”这让她感到无奈,但转念一想,自己尽力了就好。
林庄觉得自己力量微薄。现在,她或许只能影响班里的几个学生。她们以后的人生里会遇到什么,是否有勇气反抗。她不知道。
但她仍然有美好的期待。总有个别学生理解之后,又将新的想法传递给身边的人。对林庄和学生们而言,虽然这只是一堂性教育课,但是对性羞耻和性观念有新的认识后,女孩们再遇到这类事情,会知道不是自己的问题。
林庄觉得,性教育一直都很重要,但“谈性色变”的现实,让性教育很难深入。
有次,老师们在办公室里说起学生的早恋。林庄了解到现在有些女孩已经来了月经,她担心小学生恋爱会发生性行为,于是她说出,“不知道男生的性器官发育情况,是否能有性行为或性唤起。”话音落下后,办公室里没人接话。林庄意识到自己过于直白,于是也跟着沉默下去。
很多同事比她年长。如果班里有学生造“黄谣”,他们也会找来学生的家长,同时批评学生。但缺乏进一步的性教育。
老师们都知道,孩子们会从各种渠道接触到性。女生从言情小说里,男生从色情片中。林庄的同事曾发现学生用电话手表看成人片。林庄觉得,在孩子们的性教育开始之前,“这张白纸上就有一些不好的底色了”。
她认为,深入的性教育有很多方面需要考虑。比如,哪些话题能在班里公开讲,哪些更适合一对一交流。她的无力之处在于,“人力、精力不够,老师没法和每个学生聊得那么细致。”
今年下半年,林庄带的第一届小学生将升入中学,她将继续带新的学生。关于性教育,她说,“以后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还会开这样的班会。”
(文中林庄、小安、晴晴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