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料图。源自视觉中国
摘要:
一年以前,阿幸还是川西村子里的牧民,混迹当地找活计。年轻的游客忽然闯来,一波又一波,没有太多经验,要爬“人生第一座雪山”。去年10月,他开始做向导,带他们进入守护村庄的神山,提供设备,负责拍照,还包出片。
熟客多是00后大学生,为考试、工作、人际关系烦恼,想要一场“安全”的冒险,来让一切好起来。他们穿网红服装,爬上5000多米海拔,想在同样的打卡点,模仿流行的姿势,得到“人生照片”发社交平台。阿幸精准提供了这些情绪价值,也很快卷入登顶率和流量的焦虑。
前几个月,31岁的他刚拓展出赚钱的平替路线,意外发生。
文| 徐巧丽
编辑| 毛翊君
出片的决心
全程没有一条完整的路,过了丛林就是碎石滩,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第二座山顶才是真正攀登的起点。肖涵青和闺蜜跟着向导阿幸,徒步十七八公里,从康定子梅村前往冰舌末端的C1营地。
成群羚羊从山顶冲下来,在溪边喝水,她要和闺蜜来张合影。骑马过水的时候,又想拍背影。一路上,阿幸帮她们抓拍,出片的兴奋打消徒步的艰难。但有次,肖涵青想坐到大石块上摆姿势,被他制止了,“要拍就站着拍,石头坐歪了就掉下去了。”
阿幸一身玫红冲锋衣,个子不高,精瘦。肖涵青是他的回头客,跟着他成功挑战过萨武神山,有了信赖,“找其他俱乐部,包不了登顶的。”
他们这一趟的目的地是那玛峰,这两年在抖音上火起来,被叫做“小白首座技术型雪山”,相关挑战话题播放量超过3亿次。登顶之后,能直面贡嘎山美景——在川西雪山群中,蜀山之王贡嘎遥不可及,那玛峰作为卫峰之一,是它的观景台。
它海拔5588米,但一些当地向导也认为,只要爬过一两次雪山的都能爬,甚至适合中老年人。因为没有垂直崖壁,不需要更难的技术攀登。
肖涵青就奔着这个而来。她每月旅游,在社交平台留下体验记录,去内蒙古骑马的视频下面,她写“那年我十八九岁,当然觉得自己很帅啦”。雪山经验就萨武神山一回,结束后发了条朋友圈,“见山见海见自己”。
短视频很快给她推来贡嘎山脉的景色。定下那玛峰的目标后,她直接辞掉主播工作,开始健身,让18岁的体能适应初级雪山。今年6月,参加完川西的徒步拉练,社交动态又更新了,“勇气是人类的赞歌”。
靠着略微提升的体能,她跟着阿幸走了一天,晚上6点才到C1营地。这是个小盆地,望出去,每座雪山都很巍峨。阿幸娴熟地帮忙打卡——让肖涵青闺蜜骑到自己脖子上拍了视频,又左右倾斜运镜,给肖涵青录户外网红舞《龙舟摇》。肖涵青穿一身拓路者的松石蓝,在小红书和抖音上,这是一款“非常出片”的冲锋衣,再搭配雷奇的面罩、INS同款登山帽。
阿幸三人被航拍到的影像。讲述者供图
害怕失温,冲锋衣里的装备她们一件不敢落,一层速干服,二层抓绒,三层羽绒,套两双羊毛袜。第二天出了营地两三公里,就快要到雪线。肖涵青闺蜜的嘴唇开始发紫,想吐。阿幸询问一系列身体状况,劝她下撤。
“来都来了,必须登顶。”闺蜜很坚持。事后回想,肖涵青觉得,就因为“这种明知道身体快跟不上了,还要登顶的决心”,让阿幸妥协了。他把自己的智能手表给了闺蜜,说如果心率不对劲,手表会报警,“那就拉也要拉下去”。
几位有经验的向导提到,高反是最主要的危险,想吐相对轻微。有人遇到一个180斤的男生,倒在第三个绝望坡上,呕吐到不行了,还非要登顶。另一位向导讲述,一个16岁男生硬是冲顶,上去后晕倒了,他只能和几个同行一起,轮流把男生背下去。
肖涵青的闺蜜后来缓过劲,和她来到海拔5300米,距离登顶还有200多米的地方。再之后就需要穿上冰爪,拿上冰镐,和向导绑好结组绳,才能攀爬。这里是雪层紧硬的陡坡,近70度,没有做好安全措施,会有滑坠的风险。阿幸在她们出发前的培训里,强调过这一点。
早上快七点,还有最后十几米,太阳出来了。运气很好,她们迎来能见度不错的一天。这趟路,一共走了三天两晚,两人用尽了力气。阿幸一直鼓励,“大老远跑过来,不登顶可惜了,登顶不拍照更可惜了。”“十几公里都过来了。”迈到山顶,肖涵青看见贡嘎雪山的佛光,站在那里哭了。
实际上,她们最终登的不是那玛峰顶,而是距离山顶40米处的巨大冰裂缝。2024年出现,长50米,最宽处有5米。把冰裂缝作为登顶处,是登山协会的建议,大多数向导就在这里给游客发证书和奖牌。
冰裂缝最高点,有一个约45度的平缓台,是登顶成功的打卡点。录完登顶视频,阿幸让她们站在能拍到佛光的最佳机位——靠近贡嘎西北的山脊线,转身能看到一路攀爬的陡坡。为了好看,她们把安全头盔摘了。
阿幸走到更高处,远离陡坡的地方,单膝跪地举起手机,“吃那么多苦,一定要给你们记录下这一刻。”十多分钟里,他每拍一张都拿给她们看。风吹在脸上,刺骨的疼,肖涵青想着赶紧拍完下去,和闺蜜摆了几个跟冰镐互动的姿势。
接下来的画面,就像一个慢动作回放。对面的阿幸准备站起来,换角度继续拍。这时,他两只脚的冰爪缠在了一起,左脚踩到右脚,不可控地往右边倒去,中途撞倒一个人,仍不减趋势,冲向近70度的陡坡。
肖涵青下意识地想上前扶他。她拼命喊阿幸的名字,才发现,为了双手拍照,阿幸把冰镐放下了,结组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解了。
在事后的视频里,她看到,阿幸以最危险的姿势——头朝下背朝天一路滑下去,有两次,他试图跪起来——在登山圈子里,这叫滑坠制动,自救的措施。如果借助冰镐,能停下来,但没拿冰镐这样做,减少了阻力,会加快滑坠的速度。
十多秒后,那点玫红色淹没在白雪之下。
“安全”的成人礼
阿幸是受欢迎的向导,几位熟客都说,他拍照很出片——会学抖音上流行的抖舞,还会运镜。拍完给顾客看,保证十几张中,挑得出一两张“人生照片”。看人家拍得不行,还上手指导。
他的主场不在那玛峰,是200公里外阿坝州的萨武神山。他一直生活在山脚的大坪村。这两年,在村民记忆里,人多到有种幻觉,“能走的都想爬山了”。今年清明,当地向导估计,有4000多人上山,登顶排队挂奖牌要一小时,网上戏称“万人攻打萨武神山”。
川西有四五座“人生第一座雪山”,热门的入门级徒步型一直是四姑娘山、结斯沟穿山洞、奥太娜。萨武怎么变成最火热的那一个,每个向导都能讲几句——村里有两三个年轻人,起初在四姑娘山做向导,去年五月穿山洞封山,他们带客人回村,去了村民平常转山的路线,发了个视频,主打性价比,很快在抖音上传开了。
疫情之后,越来越多年轻人在社交媒体上写,雪山是“送给自己的礼物”,庆祝毕业、生日、结婚,再配上文案“小小雪山,轻松拿捏”。他们用“挑战人生KPI”的心态,推崇没有装备,即刻出发。萨武交通便利,车子可以直接开进4000米海拔,为了满足客人想要的难度,当地向导还开发了主峰路线——徒步七八公里,只要爬升约1000米,经过转角坡、乱石坡等,一个晚上就能登顶。
上面有块褐色碑牌,用汉藏双语刻着山名,和5175米的海拔数。每个人有5分钟到半小时的拍照时间。今年1月,肖涵青就是在阿幸的鼓励下,先挑战了这里。花了9个小时,冲了4个绝望坡,他给她拍了几十张照片,对着镜头伸手、伸登山杖、摆出火影忍者卡卡西的姿势,都是他教的。
一路上,在肖涵青不知情的时候,阿幸会抓拍记录,叫她“小公主”。当爬到山顶,他让她回头看看,说“刚才就是从那个地方走过来的”。她才意识到“我这么牛逼”——在阿幸的路线里,她是主角。
她15岁就得了双相情感障碍,之后选择不读书,“行万里路”治愈自己。北海,昆明,西双版纳,猴耳天坑,上海迪士尼,三亚,北京,成都演唱会,“能体验的都体验完了”。踏上第一座雪山,是在过完18岁生日的半个月后。
最后的仪式感很足,阿幸还为她披上哈达,再授予奖牌,“恭喜肖涵青,登顶萨武主峰,扎西德勒。”各个俱乐部制作的牌子都差不多,算是川登协颁发的证书的平替,省去2000元。几乎照搬了四姑娘山的祝贺形式,在以前,这是为登山爱好者准备的。
一位00后女生给自己还印了条小横幅,“恭喜文文成功登顶人生第一座雪山,致勇敢的23岁。”她在短视频里刷到过,一个人可以拉开。攀登到最后,她是四只手脚并用,跪着登顶的。
文文登顶的横幅。讲述者供图
通过了考研复试,文文才决定爬萨武神山。极限备考五六个月,每天学习12、13个小时,她瘦了18斤,吃不下牦牛,也没有力气,还出现高反,直不起腰,含着胸大口喘气。她之前做过攻略,翡翠之眼、奥太娜都太没难度了,想选海拔比较高的,云南的哈巴雪山又封山了。
“什么也没管”,她拉着个空箱子过来。那是今年端午,小金县的雨下得特别大,文文被困在阿幸家里,周围最大的02年,最小的09年,都是大学生。他们互不相识,从网上联系到俱乐部,由俱乐部统一分配向导和领队。
雪山的天气多变,向导会评估什么时候能登山。吃过早饭,阿幸过来问大家意见,几十个人都表态,“来都来了,必须登!”除了主峰路线,萨武还有条新线,4000多米,坡度很缓,适合新手。保险起见,阿幸带他们去了这边。
出发前签生死状,普及注意事项时,许多人才第一次感知危险。一位大四的女生说,她在网上搜攻略的时候,都是“基础”“入门”“比较安全的山”。“搜索的过程里,不会感知到危险。”她记得,阿幸提醒过,晚上睡觉要把帽子戴上,一旦感冒,高反会严重。她的同伴没听,就感冒了,一路被阿幸扶着走。
跟阿幸接触过的人,大都是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他会照顾体力最弱的。文文因为高反呕吐,一路看到有八九个下撤的,心想向导“可千万不要放弃我”。她耍了个小心眼,撒谎说自己以前爬过奥太娜,为的是证明自己不弱,结果“扯的日期奥太娜根本没有开放”。阿幸没有拆穿,后来还背了她一段路。
雪山的迷人之处在于,登顶的那一刻。忘记生活的烦恼,忘记室友的指责,忘记失恋的痛苦,群山在自己脚下。阿幸接待的顾客大都是00后大学生,他们更多时候只是在想,坚持走完这一趟,一切都会好的。
文文本科学化学,四年下来,觉得没有什么收获,也不热爱,甚至虚度光阴。跨专业考研是给自己的一条出路,去学法律,换一个喜欢的、可以深耕的领域。登顶就像一个成人礼,她在山顶告诉自己,“以后要比别人多付出200%的努力。”
新的“神明”
在当地藏民的传说里,萨武是大坪村的守护神山。逢年过节,村民会撒龙达(一种糯米纸),或者转山,祈求家人平安,未来考一个好学校。迎接新年的时候,他们要围着山,跳格萨尔王舞朝拜。海拔4600米的山腰,是村民最经常放牦牛的地方,山顶只有采红景天的时候才去。
以往,村民最怕下雪,牦牛会被冻死。现在,就怕不下雪,“雪越大,人越多”。当地人阿三做了向导之后,才认识到外面的世界:还有100层楼的房子,电梯速度特别快;深圳在海边;海一望无际,像大草原。
往常,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聊起来,都是你家牦牛卖了多少?虫草卖了多少?现在问,你家带了多少客人?在阿三看来,网络是另一个“神明”——萨武护佑了大坪村。
在川西,每一座雪山都养活了一个村子。大坪约100户人家,放牦牛的,卖点虫草的,或者去成都打工的,大部分都成了向导。其中一位叫卓玛的向导记得,52岁的村民,五年级的小孩,都在山顶给人发奖牌,价格不一样,有些800,有些1000。
去年10月,县登协统一了价格,1380一带一(一个向导带一个客人),包括在村里的吃住行、进山费和停车费。考虑到来的都是纯新手,还取消了一带三,避免向导的负责分散。
各种户外俱乐部找到村民,要用他们的房子招待客人。套餐模仿四姑娘山的模式,两天一夜,一顿本地牦牛火锅。村里忙着修路,路面加宽,竖起护栏。不少人家加盖二楼,改造自己的床铺,从一房一床到一房四床五床,每张都铺上电热毯。
阿幸家在当地算中等水平,他和姐姐已经分家,各自在都江堰买了房。客人记得,会被阿幸带到哥哥家住宿,一个二层小院,没有瓷砖的地,一楼睡女生,二楼睡男生。床铺也是花花绿绿的,厕所在院子外,很多客人觉得“新鲜”。他哥哥是地接,嫂嫂和妹妹负责煮牦牛火锅。
去年10月,阿幸开始做向导。他告诉过肖涵青,自己以前给人家当过马仔,去工地上搬过砖,和人家搭伙开足疗店,签的合同出现纰漏,还打过官司。到30多岁才找到“热爱的事”。
阿幸想打造一个IP——羚羊王子。他喜欢羚羊的矫健,在客人眼里,他也像一只羚羊,行进速度很快,因为熟悉地形,每一步都很稳。
一开始带队时,阿幸总戴着一顶羚羊帽,穿棉袄和解放鞋,和客人强调要敬畏山神,和山做朋友。每次出发,他撒龙达、开车转山,祈求山神保佑。一路上和客人介绍,哪一朵花能吃,哪一朵花开在什么季节。他让客人不要说“登顶”,要说“感谢山神接纳”。
戴着羚羊帽子的阿幸。源自视频截图
朋友冯子川在俱乐部做领队,经常和阿幸一起带队,一起睡厨房。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阿幸,两人就抽着烟聊起来,跟那里的藏民一样,阿幸带着语句稍顿的淳朴。他去阿幸家吃饭,家人招呼了他一大桌子菜。这种不商业化的热情,也成为这座网红雪山的宣传点——情绪价值。
00后大学生想要的向导,要会说话,会聊天,体贴,能帮忙分担重量。阿幸擅长这些,知道女生追求的是体验,“想出片,最好还不是很累”,他总会讲“你跟着我,我包给你出片。”陪客人下山,一路聊到各自的恋爱经历。客人回家后,他还会问,要不要寄一箱梨给你?
爬雪山小费多,背包要给100,登顶又要给200,阿幸的客人几乎没有被要求过,最多半价。冯子川觉得,有时候阿幸太上心,“会忽略了自己”,爬山时把水给顾客,自己忍着没喝。客人脚趾冻麻了,他帮忙贴暖宝宝,手冻僵了,他给系鞋带。一路踩实了每一步雪,再让客人踩着他的脚印过去。
就着几瓶啤酒,阿幸跟冯子川吐槽过,现在行业越来越卷,相互压价格,有很多不规范。为了吸引客人,向导的登顶率变成显性指标。
95%的客源都从网上找来,经营抖音账号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俱乐部会培训,怎么剪辑,怎么拍视频。当地向导的个人简介,画风类似——“大疆无人机,佳能相机拍摄”,或者“包出片,包细心,情绪价值拉满”。
阿幸是为数不多自己琢磨流量的向导。客人宋思慕遇见他时,觉得他带出了萨武神山的网感——很清楚哪里能出片,一路跟她介绍,“这是第一个打卡点”,给她拍一个,“这个景色特别好看,很多人拍了”,又拍一个。“你把头转过去,我来给你拍一张”,又拍一个。
宋思慕在读大三,他得知她兼职做主播,会剪辑,就向她请教。两人熟悉之后,宋思慕发现阿幸总焦虑流量不好,问她为什么辛苦剪的视频没人看?
很多当地向导时不时就直播,一般晚上带完客人,在家里休息时,聊一会儿天,没有技巧可言,直播间最多5个人。今年二月开始,阿幸每天直播,但只有三个人蹲在那儿充人气,其中一个就是宋思慕。他戴着羚羊角的帽子,背后是登顶奖牌,跟她们聊自己追的女生,吐槽抖音不给他推流。
宋思慕给他提了改进意见。他视频喜欢混剪,加个滤镜,加个DJ,“不洋不土的”,她告诉他年轻人喜欢什么。他慢慢会卡点、加特效了,运镜除了前后伸,还会左右摇。
阿幸跑去跟冯子川琢磨,这次上山要搞哪些素材,怎么搞。在他的抖音里,留下很多扛人上山的视频,甚至“一拖二”——扛一个拉一个,文案写“你上不去我扛你上去”“谁也不能拉低我的登顶率。”
攀登萨武神山的人。源自视觉中国
阿幸的不幸
9月中旬,阿幸一个萨武主峰的视频,获得几万点赞,算是“爆”了一下——画面里一群向导在及膝盖深的雪里艰难走路,“十公分厚的雪我们给你们趟出一条路来”。宋思慕记得,直播时阿幸很开心。
那时萨武已经封山三个月,一直没等到恢复的通知。阿幸的视频下有人评论,萨武纯纯高原小山坡,一堆新手,野向导,“向导都是村民,高原恶劣天气,自己都保不住。”推荐去四姑娘山、奥太娜,“安全得多”。这条留言只有18个赞,很快被淹没,大部分人还是对萨武有“执念”。
其实,宋思慕就倒在了萨武的第二个绝望坡。在登山界,绝望坡像游戏的关卡,是人在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遇到的陡坡。
她体力很差,爬一个小坡就喘得厉害,头昏脑胀,把自己衣服的拉链反复拉开。向导阿幸又反复拉上,怕她失温。几个回合后,她已经没力气拉上拉链了,心跳声和风声一样清晰。
今年1月,她处在一个谣言之中。她学护理学,拿到一个国家级奖学金,同学开始传她是关系户。看她们发朋友圈阴阳,每天的心理都很微妙,想说,也不知道怎么说。登顶会给她勇气,“挑战了自己,你能更帅,得到质的飞跃。”
阿幸把她拦下了。他判断出顾客是真的不行了,不会再做鼓励,转而说:能走到哪儿是哪儿,争取下次锻炼好了,再挑战成功。在萨武向导阿三的说法里,这条路线上,几乎每天都需要救援,不少高反严重的年轻人,总是不愿意下撤。
萨武封山后,很多大坪村向导又重新放牛,去打零工,维持生计。阿幸没有回头,开始寻找另一座山“赚钱”。“萨武封了,转战奥太娜。”“萨武爬不了,那就去那玛峰吧。”网络神明又发出了声音。
川西雪山里,奥太娜和那玛峰算是比较热门的。阿幸先去黑水县,参加了检验专业性的奥太娜速攀活动,成功登顶后,开始带队奥太娜。但这更像萨武的安全平替,被评价为“和武功山差不多”,甚至造了楼梯,年轻人觉得没有冒险感,“根本不像在爬雪山”。
那玛峰的难度是超越萨武的。相比它徒步能登顶,那玛峰还需要冰镐等技术设备,风险尤其在陡坡和山脊结组行走,一位当地向导提到。朋友冯子川猜测,阿幸是想开拓出这条路线,他还和相熟的向导约好,一个月后再带那玛峰。
肖涵青爬完萨武神山,下一个目标就定下了那玛峰。9月初,她发了一条朋友圈,阿幸主动找上她,让她不要找其他向导,他就能带。阿幸比上次更热情。9月13日肖涵青发去身份信息,他报备给了当地的地接公司。23日,他亲自开车来接,到了成都,请了一顿野生菌鸡汤火锅,肖涵青上厕所的功夫,他就把钱付了。
那时候,肖涵青已经是一个小老板,但员工年纪、资历都比她老,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她想再开新店,扩张版图,合伙人却不同意,想要保守发展。现实世界里,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在阿幸这里,又得到情绪价值,“要给小公主吃顿好的”。
肖涵青看来,阿幸黑了不少,脸上有了不少晒伤,还在接奥太娜顾客的电话,似乎生意好了不少。她注意到他的玫红色冲锋衣,是凯乐石的——一件要2000块,她打趣阿幸,“你也是过上好日子了。”阿幸只说,我买的高仿的。
一路开车去康定的路上,阿幸都在分享,“哪个地方拍照特别好看”“过了哪个隧道有一个网红桥,你们提前打开手机”。对网络的打卡信息,和省会城市成都,他显得很熟悉。
阿幸上次去那玛峰,还是2020年,这次他考虑到了安全。到C1营地时,他介绍了另一位向导,来自那玛峰山脚的子梅村,说自己只是作为辅助。肖涵青算了一下,阿幸收她们2580一个人,开车的油费,装备费,还要跟另一个向导分钱,“这趟几乎不赚钱”。
另一个向导负责指挥,该往哪儿走,哪条线比较轻松。阿幸就负责聊天,冲顶的时候,阿幸问肖涵青和闺蜜,你们起来上厕所了?她惊讶,你不是睡着了吗?他说,“我肯定要注意你们的情况。”她们聊天、玩手机,他都知道。
9月25日那天,10点多,阿幸滑坠之后,肖涵青和闺蜜赶回到C1大本营,寻找当地向导救援。在这里,阿幸发布了最后一个视频,是他帮肖涵青拍的网红舞,BGM最后选择了“lost control”。
据媒体后来报道,阿幸在碎石堆里被发现,差不多滑坠了一两百米,已经滑出有雪的位置,在5300多米的地方,就在C1营地上面。一位工作人员对媒体称,“他很多动作都违规了,冰爪放了(此处应为冰镐),绳子解开了,如果冰爪不放,绳子不解,可能不会遇难。”
阿幸最后倒在碎石堆。讲述者供图
阿幸并不是第一个因拍照滑坠的人。登山协会统计数据显示,2024年全国共发生高山登山事故27起,其中11起与拍照相关。人们在网上追忆起这个向导:第一座雪山就是他带的,人生照片也是他拍的,“因为他爱上雪山”——直到这时,他们才发现背后的危险。肖涵青发了誓,此生绝不再参与任何与登山攀岩相关的活动。
两个月后,萨武解封了。每家每户的客人排到了元旦,有些俱乐部制作了新奖牌。少了一个向导,一切如旧。肖涵青又去阿坝州看望了阿幸。墓地上挂了几块登顶奖牌,蓝的、彩色的。她想起,登顶那玛峰前,在C1营地,阿幸按照传统习俗,拉了很多藏旗,拿着龙达,顺时针绕了三圈,祈求此次出行吉祥如意。
(文中阿幸为网名,其余人物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