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10个月的等待，这起在2025年初轰动一时的百色“模范教师”性侵案终于迎来落槌。
12月15日上午10:25，广西百色市右江区人民法院发布公告，公布唐毓文涉强奸、强制猥亵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案一审宣判的结果：被告人唐毓文犯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犯强制猥亵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八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同时判处禁止从事密切接触未成年人的工作，依法赔偿被害人父母经济损失。
广西百色市右江区人民法院发布公告。
今年2月初，符某某的三位堂表姐在整理自杀身故妹妹的遗物时，发现了妹妹可能在几年前读高中时被班主任性侵的线索，决心为小妹伸张正义。经过她们执着的公开申诉，案件引起公众关注，并进入司法环节。几个月后，法院最终认定认定唐毓文2次强奸、1次强制猥亵。
听完宣判结果，家属们一时沉默，而后每个人都哭了。家属表示，唐毓文当庭“对判决认了”，没有表达是否要上诉。
按照《刑事诉讼法》规定，一审刑事判决的上诉期限为10日，一审裁定的上诉期限为5日。该期限从当事人收到判决书或裁定书的第二日起计算。
认定唐毓文2次强奸、1次强制猥亵
一审宣判这天，清晨不到5点，符某某的母亲梁雁就醒了。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内心有些焦虑。她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像是有人在与她对抗，她不断地进出电梯，一会上一会下，说不清什么感觉。
“不懂怎么说。”一旁的父亲符康被问及宣判时的心情时，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为了等待开庭宣判的结果，符某某的父母、堂姐符馨予和小表姐农淳钰及一位亲属，提前一天就抵达了百色。开庭时间曾定在前一周，后改期到今日。宣判当天，又陆续有几位亲属抵达了法院。受限于法院提前报备的要求，最终只有父母和两位堂表姐等5位亲属得以入场旁听。
法院外，堂姐符馨予抱着受害人遗照。家属供图
法院方面向几位未能入场的远房亲属表示，此案涉及被害人隐私，对旁听者的亲缘关系会有考量，因此要求提前报备。堂姐符馨予曾希望带上妹妹的遗像进入法庭，但也因安检要求最终寄存。
法庭现场20人左右的旁听席还是坐满了。几位家属被安排在旁听席的第二排，她们没看到唐毓文的家属。“法院全程都是有记录的，也是比较庄严的，感觉对这个案子也是比较上心的。”堂姐符馨予说。
在法官宣读完判决书之后，上午10点半左右，百色市右江区人民法院也公开发布了通报：依法判决被告人唐毓文犯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犯强制猥亵罪，判处有期徒刑五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八年，剥夺政治权利五年。同时判处禁止从事密切接触未成年人的工作，依法赔偿被害人父母经济损失。
法院公告称，经审理查明，被告人唐毓文在担任百色市某高中班主任期间，于2019年9月至11月对患有抑郁症的被害女学生实施强奸二次、强制猥亵一次。2020年6月被害人高中毕业，后到其他学校复读一年，2021年9月考上某大学，2023年9月因病退学，2025年1月因抑郁症发作在家自杀身亡。
符某某出生于2002年6月，涉案的性侵行为发生在17岁时。
根据通报，被告人唐毓文的性侵行为虽未直接导致被害人因抑郁症发作而自杀身亡，但对其病情加重具有影响作用。因此法院认为，被告人唐毓文的犯罪行为性质恶劣，后果严重，社会影响极坏，应依法从重处罚。
据家属介绍，在法庭内，听到结果的家属们都没说话，但几个人都哭了。宣判环节，唐毓文一直背对旁听席，面向法官而站，只有他离开时，家属们才能一瞥唐毓文的侧脸，大家没能读出什么表情。唐毓文穿了一件黑色外套，头发剪成了板寸，都白完了。
堂姐和表姐回忆起为小妹申诉的点滴，“只有一个，就是要把这个事情坚持下去”。她们当天返回那坡县，要用这个消息到坟前告慰已逝的妹妹。
“难得的结果”
判处十八年的有期徒刑，符合家属们对本案的预期。
据家属介绍，宣判前一晚，一家人谈到期望的惩罚，堂姐符馨予期望刑期是20年，这是她参考当地历史案件得出的结论。表姐农淳钰则认为在16年左右，她咨询过几位律师朋友，知道这已经是难得的结果。
符某某父母相对保守，预期都在10年以下。他们知道唐毓文的两个孩子也深受此案影响，自己的孩子不在了，他们对这两个孩子有恻隐之心，想到他们即将面对一个要坐牢的父亲甚至会觉得“于心不忍”。
长期关注女性权益保护的北京市东城区源众家庭与社区发展服务中心创始人、北京市振邦律师事务所律师李莹，是符某某的代理律师之一。
李莹认为，结合本案的犯罪手段、犯罪情节以及造成的损害后果，应当对被告人唐毓文依法从严、从重处罚，因此她提出的量刑建议是以强奸罪判处有期徒刑15年，以强制猥亵罪判处有期徒刑7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20年。就结果而言，李莹认为这个判决基本符合预期。
唐毓文曾是百色市祈福高中教师，曾担任校学生发展中心主任、安稳办常务副主任、年级组长等职务，并多次获教育部门嘉奖。2017年，15岁的符某某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祈福高中，分班后唐毓文成为她的班主任。
今年年初，多位接受媒体采访的该校教师谈到，唐毓文在同事中风评不错，平时工作认真负责、教学水平较高、关心学生，是学校重点培养的中层干部。唐的学生们虽然评价不一，但也不少人觉得他当时风评较好，专业能力较强，课下答疑温柔耐心。也因此，当举报信发出后，很多曾经与唐毓文有过接触的人都大感震惊。案发后，唐被开除党籍、开除公职。
鉴于唐毓文作为教师这一特殊身份，本案还涉及从业禁止问题。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第六十二条以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教育部关于落实从业禁止制度的意见》相关规定，教职员工实施性侵害、虐待、拐卖、暴力伤害等犯罪的，人民法院应当依照《未成年人保护法》第六十二条 的规定，判决禁止其从事密切接触未成年人的工作。
据此，李莹建议判处唐毓文自刑罚执行完毕之日起，终身禁止从事教育等与未成年人相关的职业。这一点也被检察院和法院采纳。
此外，《刑法》第三十七条之一还规定了“从业禁止”：指因利用职业便利实施犯罪，或者实施违背职业要求的特定义务的犯罪被判处刑罚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据犯罪情况和预防再犯罪的需要，禁止其自刑罚执行完毕之日或者假释之日起从事相关职业，期限为3年至5年。
“从我个人观察来看，近些年来在涉及未成年人的刑事案件判罚中，涉及从业禁止、行业禁入的整体数量还不算特别多，但适用越来越频繁。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对于性侵未成年人的犯罪分子，本身就不应当再从事教育等与未成年人密切相关的工作。”李莹说。
据符某某家属介绍，庭前会议和开庭审理阶段，唐毓文家属全程未出现，仅其辩护人到场。
庭审中，唐毓文对发生的事情“都认了”
唐毓文涉嫌性侵女学生一事的东窗事发，是在今年2月10日晚7点，符某某的三位堂表姐公开发布了对唐毓文的举报书。小堂姐农淳钰还在各平台发布了手持身份证的举报视频。详细的举报材料和视频也迅速引发全网关注，最终撬动百色当地介入。从那时起，她们就希望法律惩处施害者。（详见：《》）
举报后，警方带走了符某某的手机、平板电脑以及部分遗物，并对相关文字证物做了笔迹鉴定。案件推进期间，一些政府相关部门人士曾上门做家属工作。
经过半年的等待，8月7日，百色市右江区人民法院召开了庭前会议。这次会议只允许符某某的父母及代理律师到场，几位姐姐因不是直系亲属未能入内。唐毓文方面未有家属到场。
11月30日，唐毓文涉嫌强奸罪、强制猥亵罪暨刑事附带民事诉讼一案在百色市右江区人民法院第一审判庭不公开开庭审理。受限于近亲属的要求，几位姐姐还是未能进入法庭。唐毓文方面仍未有家属到场。
这次开庭从早上9点半持续到傍晚6点半左右。待大家坐定，两名法警将唐毓文带入。从身边走过时，符康瞥了一眼唐毓文侧影，一直到这天庭审结束，他都没有再看对方，“每次看到那个老师，我心里都很恨。”
符某某父母回忆，在庭审过程中唐毓文对与学生发生的事情“都认了”，但其辩护人就其行为定性有大量辩论。
唐毓文的辩护人主张涉案的某一次强奸行为属于强奸未遂，这令符某某父母很不满。辩护人还称，符某某的自残自杀与家庭情况、遗传因素等有关，不全是唐毓文的责任，符某某家属一方并不认可这一说法。由于对罪责定性的辩论涉及受害者大量隐私，本报道不详细引述。
符某某家属介绍，这次庭审中没有传唤证人到场，全部是由公诉人念出相关证词。内容主要集中在符某某与朋友、同学谈及唐毓文的相关情况。
家属回忆，庭审尾声，唐毓文曾起身道歉，称自己对不起符某某，也对不起符某某父母，对不起学校，对不起组织培养。
此前就该案的报道曾流出唐毓文“翻供”一说。符某某家属证实，在庭审过程中，基本都是唐毓文辩护人发言，唐毓文全程几乎不说话，对检方指控的强奸等行为，他没有否认，在庭审最后表达了道歉。
被反复拉长的一年
对于离婚多年的符康和梁雁来说，过去一年像是一段被反复拉长的时间，虽然生活还在继续，但记忆和情绪似乎始终停留在过去，难以向前。他们讲述了这一年的心路历程。
这段时间里，符康承受着身体和心理的双重压力，失眠几乎成了常态。很多夜晚，他要到凌晨四五点才能勉强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不断涌现关于女儿的事情，越想越难受，也越发后悔。睡不着的时候，他反复起身抽烟、刷手机，或者翻看女儿的照片，有时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以前女儿有过自残、自杀的情况，当时我们也想到可能有问题，但没有足够重视。现在一想到她遭遇的那些事情，我们却什么忙都没帮上。”内疚，是他一直无法摆脱的情绪。
得知女儿遭遇后，符康一度因轻微脑梗入院，医生反复叮嘱他不能抽烟、不能喝酒。为了入睡，他只能饮酒透支身体，有时还需要服用助眠药物，但其实都没什么效果。
言谈之间，符康一直不太能准确回忆庭审细节，但当话题触及唐毓文的名字和女儿的遭遇时，他始终用“那个人”“那种事”来指代。
梁雁努力维持着最基本的生活秩序。她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按摩店，收入不多，只够支撑日常开销。事情发生后，按摩店也隔三差五歇业。“现在我父母也六七十岁了，家里还有个小儿子需要供他读完初中和高中，我必须坚强一点。”
她不断回望过去。和符康一样，她反复想，如果当初多问一点、多留心一点，事情是否会不一样。她意识到，自己只是隐约察觉不对劲，却低估了女儿承受的痛苦，现在想来的很多细节都像是女儿在交代后事。这种迟来的明白，让她长期陷在自责中。
“那时候女儿的情绪变得很低落，我常常开导她说，受了委屈就尽量看开一点，我们还有头脑，还有远方，要把日子过下去。但我当时不知道事情有这么严重。”事后再回想，梁雁常常感到后悔，觉得自己没有为女儿留下更多证据。
根据本地习俗，逝者的大部分遗物都要随之烧毁，他们依习俗烧掉了女儿的衣物。梁雁保留了女儿考上大学的庆功照，加个相框放在屋子里，还有一些书籍。符康则保留了女儿生前获得的各种奖状，说到这里，他还打开手机向南都N视频记者展示照片。
梁雁时常觉得女儿好像还在身边，这种感觉既温柔又残忍。有一次，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女儿站在一辆婴儿车旁，车里坐着一个小女孩，女儿低头看着孩子玩耍，脸上露出短暂的笑容。
“我醒来以后，觉得这只是自己的想象，但那个画面一直留在我心里。”在梁雁看来，这个梦像是一种提醒。女儿生前是个有爱心的孩子，曾提到想要去支教。女儿出事后，梁雁在短视频平台刷到残疾人跳舞、唱歌的直播，或是看到需要帮助的贫困、残疾或是失学孩子，都会尽自己所能捐出一点钱，像是在替女儿完成她没来得及做的事。
相比父母，符某某的3位姐姐在这一年里更多扮演着“支撑者”的角色。事情发生后，来自各方的劝说和压力不断，她们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不坚持，很多问题可能会被迅速带过。
晚上抵达酒店，梁雁和表姐农淳钰还抱在一起哭了起来。情绪稍稍平复后，大家各自休息。等待一审判决结果的这一夜显得尤为漫长，窗外不断有大货车驶过，没人睡好。
“等事情处理完了，我再也不想来百色这个地方，这里是我的伤心地。”符康说。
梁雁多次和媒体谈到，希望媒体能报道女儿的案件，“对其他小孩也有帮助，不要再有人遭遇类似的事情。”
（文中符康、梁雁均为化名）
采写：南都N视频记者宋承翰 黄莉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