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贾珍（南开）
昨天，入校仪式和报告会结束后，在西南联大文创店里买了一杯咖啡上车，和学姐边喝咖啡边聊天，杯上“联大滋味”几个字映入眼帘，口中咖啡的滋味和几日来重走联大路活动中各种思绪在脑海交织萦绕，挥之不去。
咖啡之苦，源自咖啡豆的本色，犹如那个山河破碎、华北之大无法安放的课桌与身躯，高校西迁实乃被动无奈的伤痛之举。
通常，人们总会在提振精神保持清醒时喝一杯咖啡，咖啡的苦便会撞在舌间，不容你在朦胧中多耽留一刻。这味道，仿佛是从历史泛黄的书页里，一丝丝、一缕缕地渗透出来的，让思绪飘回到那个烽火连天的岁月，飘进了西南联大的茅草教室里。
那杯中之物的“苦”，便是联大师生每日必饮的现实。昆明的天空，时时有敌机来袭的警报凄厉地划破长空，师生们便要抱起书卷，奔入郊野。雨是常客，教室的铁皮屋顶被敲打得叮当作响，先生们便须提高嗓音，与这雨声抗争；若逢暴雨，声响便淹没了一切，先生只好回身，在黑板上愤然写下四个字：“停课赏雨”。这哪里是听雨？这是在困厄中，听一种命运的敲打，而后，将脊梁挺得更直。
学生的饭食里，常常混着沙砾与稗子，所谓的“八宝饭”，是戏谑，更是无奈。衣履的破敝，书籍的匮乏，都是寻常。然而，这物质的、外在的“苦”，却像一味药引，煎熬出了一剂精神的、内在的良药。它涤尽了浮华与虚荣，让学问的本来面目，那般纯粹而坚硬地显露出来。这苦，是淬火，将年轻的灵魂，锻炼得坚韧无比。在这苦难中，“千秋耻，终当雪”，便是这苦的原味。
咖啡的妙处，在于它绝非一苦到底。待那最初的苦涩过去，一丝醇厚的、隐秘的“甜”，便会从舌根悄然泛起，温柔地包裹住先前所有的粗粝。
这甜，不在珍馐，而在精神的盛宴与同侪的相濡以沫。华罗庚先生一家六口困于牛棚，却在烟盒纸的背面，演算出了举世震惊的篇章。这于他，便是无上的甘饴。师生们于豆油灯下孜孜矻矻，那思想的火光相互映照，便是暗夜里最甜的蜜。茶馆里，一壶清茶便可坐上整日，争论声、诵读声，此起彼伏，那是自由灵魂的碰撞与交响。教授们家中，最珍贵的“储备”，是留给登门问难的学生的一杯清茶、几块粗点。那围炉夜话的温情，那学问传承的庄重，便是战乱年代里，人与人之间最可贵的“甜”。这甜，是苦土壤上开出的花，它不张扬，却内敛而持久，是支撑着他们走过漫漫长夜的力量。“中兴业，须人杰”，是联大师生共同的力量源泉。
咖啡将尽，放下纸杯，那咖啡的“余香”在齿尖荡漾，不仅限于口舌，而是萦绕于鼻息与记忆之间，似有还无，却更为绵长，更为深邃。
昨日入校仪式上，当我们举着旗帜、唱着联大校歌，列队走进联大校门时，竟然有慷慨上战场的激情在澎拜。“待驱除鞑虏复神京，还燕碣”的歌声响亮激荡。这是怎样的滋味在心头？！
西南联大存在的短短八年，其肉身早已消散于时间之河，但它所留下的“余香”，却穿越了近一个世纪的烟尘，愈发浓郁。它留下的是“刚毅坚卓”的风骨“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文化火种。这余香，是杨振宁、李政道们走向世界科学巅峰的基石；是邓稼先、朱光亚们归来铸剑的赤子之心；是汪曾祺笔下温润却不屈的人间烟火；还有郭永怀为国捐躯的大爱情怀······是千万学子散作满天星火后，在各自领域里点亮的光。
这余香，是一种照见未来的清明。它告诉我们，物质极苦之时，精神如何能臻于极盛；它告诉我们，一群衣衫褴褛的知识分子，如何凭着一腔孤勇与一份担当，为一个民族的未来，保住了文明的根脉。这缕余香，至今仍在我们的书页间，在我们的课堂上，在每一次对理想的坚守中，袅袅不绝。
杯中咖啡慢慢冷去，留着最后一丝暖意，正贴合着掌心。咖啡尽了，而那“联大滋味”，却在我心里氤氲成一整个下午的沉静与一个时代的回响。那苦中的坚毅，甜中的温情，最终都化作了这照见未来的、不绝的余香。西南联大纪念碑碑文中“五色交辉，相得益彰；八音合奏，终和且平”，如这咖啡的回甘温暖而坚定。
作者简介
贾珍：南开大学1984级中国史，湖南工程学院教师。
来源：南开北京校友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