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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5月17日,是我国著名编剧兼特色演员李天济百年诞辰的正日子。而5月16日,是他逝世的日子。生日与忌日相隔一天,像是上天给他开的一个小玩笑,只差很短的一步,生命便可实现形式上的圆满。
纵观李天济的一生,玩笑乃是常态。他26岁写就的电影剧本《小城之春》,虽被费穆拍成旷世经典,但那属于后辈电影人时隔多年追加的荣誉。电影《小城之春》1948年公映之后,被许多评论认为基调灰暗情节压抑,导致费穆与李天济的命运受到牵连。
编剧李天济与导演费穆
《小城之春》剧照
费穆次年出走香港,不过两年病逝异乡。李天济的创作重心偏向喜剧,写了《今天我休息》《爱情啊,你姓什么?》《姑娘今年二十八》《逢凶化吉》等喜剧的剧本。两人联合谱写的一曲“小城之春”成为绝唱。
创作剧本之外,李天济还在《乌鸦与麻雀》《阿Q正传》《八仙的传说》《围城》等影视剧中,凭借独特的脸型特征,以及幽默夸张的表情与肢体动作,演活了不少让观众忍俊不禁的反派。其中《乌鸦与麻雀》里仗势欺人、贪财好色的国民党官员侯义伯,尤其令人难忘。
《乌鸦与麻雀》中侯义伯的军装照片
片中几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通过歌谣(猴子侯,有来头,当汉奸,住二楼,住了二楼翻筋斗,翻筋斗,又接收,做大官,不发愁,汽车老婆都有喽)与谈话(他姓侯,又难看,不是猴子是什么?),带出的人物外貌与性格特征,不仅属于对侯义伯的传神描绘,也与李天济诠释的其他丑角,比如《围城》中的专员、《八仙的传说》中的县官等相符。
《乌鸦与麻雀》中的孩子们传唱歌谣
这些角色以及李天济的多数剧作,虽然带有一定的时代痕迹,不像《小城之春》的剧本那样纯粹,但他无论是写或演,总能有独到的处理方法,让作品在某种程度上突破了年代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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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济1921年出生于江苏镇江。他打小博览群书,文学功底深厚。七七事变爆发不久,他与镇江的同学自发组建流亡化装宣传队,奔赴徐州一带开展抗日宣传工作。
1938年,他考入四川省立剧校,在校期间发表报告文学《徐州突围》。毕业之后,他加入了重庆中央青年剧社、中华剧艺社等进步剧社,做剧务、管道具、拉大幕、跑龙套,样样都干。这些成长经历,为他后来的创作与表演,奠定坚实的生活基础。
写作《小城之春》的剧本,原是一次偶然。1947年夏,李天济人在上海,事业与情感双双受挫。他找到吴祖光“讨饭吃”,后者交给他写电影剧本的任务。他虽然从没接触过电影剧本的创作,但初生牛犊不怕虎,以自己失败的恋爱经历为参照,将情感上的困顿悉数倾倒于文字,很快写完《苦》的剧本。
剧本经吴祖光介绍到国泰影业公司,可是一拖半年毫无音讯。吴祖光又托曹禺将剧本拿给文华影业公司,也沉寂了许久。1848年初,文华公司筹拍李天济参与编剧的《好夫妻》时,《苦》仍然无人无津。为此,李天济的恩师陈白尘动过肝火。
直到由于《好夫妻》无法短期完工,文华公司面临入不敷出的问题,《苦》才被翻出来充当救命稻草。文华公司决定以低成本快速把《苦》拍竣推向市场,以便缓解运营负担。成功执导过《城市之夜》《香雪海》《天伦》《孔夫子》等影片的费穆,担当导演重任。
《小城之春》剧照
据李天济撰写的《三次受教 倏然永诀》《为了饭碗干上电影》等文章介绍,他早在重庆时,便对大名鼎鼎的费穆心生崇敬,因此得知自己的剧本将被费穆拍成电影颇为兴奋。两人初次见面讨论剧本修改事宜,费穆首先笑着吟出“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更令李天济大吃一惊,他的剧本确实是从苏轼的《蝶恋花》中汲取了灵感,不曾料想会被谁一眼看出。
1948年二三月间,李天济与费穆总共见面三次。每次虽然均无他人在场,费穆始终没有任何架子,总是以商量鼓励的语气向小他15岁的李天济提出剧本删减建议,循循善诱却不着痕迹,平等相待但严谨细致,让尚属无名之辈的小编剧感受到大导演对其由衷的尊重,非常感动又相当受益,并影响到李天济后来指导年轻人写剧本时,亦是真诚相帮。
两人的最后一面,费穆对于李天济改过两稿的剧本仍然不太满意,打算自己再修,但他没将任何不满的情绪外露,相反无比诚恳地对李天济说道:“还是嫌长啊,李先生,这样行不行,下一步,由我分镜头的时候再删,完全不会伤害你的剧本,交给我吧,行吗?相信我吗?”
李天济当然相信费穆。两人的协作下,原剧本的主体戏份得到保留,人物关系则被重新梳理,场景也被减去不少。剧本的名字由《苦》改为《迷失的爱情》后,最终被费穆定为《小城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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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为重要的是,费穆修改了剧本的开头与结尾。李天济原来是以女主角玉纹的旧情人志忱走进小城为始,以他迎着阳光走出小城为终,费穆的改动下,开场是玉纹在乍暖还寒的初春时节,踏上破败的城墙踱步,尾声是她与丈夫礼言站在城墙上望向远方。如此调整,让玉纹的无可奈何,指向其时中国知识分子无所适从的心境,拔高了剧本的境界。
《小城之春》开场画面
《小城之春》结尾画面
对此,李天济心悦诚服。他看过影片如此表示:“从费先生的惨淡经营中,我朦朦胧胧地悟得了一些银幕的构思、叙述及表现的道理。”
这份朦胧的领悟,在李天济后来的创作中,渐渐化为清晰的道理。他成名之后所写的剧本尽管多多少少带有一定的“命题作业”性质,但常会将大社会大环境化为小生活小细节,多数故事围绕爱情展开,一些视角的设置今天看来也很新颖,并非纯然在为时代写作。
1959年的《今天我休息》,回看当然是部歌颂式喜剧,可是相亲的故事主线以及人物行为的自然、对白语言的鲜活,联合阻止了特定年代的氛围朝着热闹夸大的方向发展,具备一定的纪录价值。
《爱情啊,你姓什么?》剧照
1980年的《爱情啊,你姓什么?》,可以视为中国公路电影的雏形之作,几段发生在老中青三代人身上的爱情故事,在一帮人旅行的途中交错展现,关联记忆深处的伤痕,更看向美好的未来。
《姑娘今年二十八》剧照
1984年的《姑娘今年二十八》,社会急遽向前的进程,让固守本分的人们有些跟不上趟,他们的爱情也面临物质与主流价值观念的挑战,可是就像是非善恶的标准没那么容易被混淆,爱情也总会“拨开云雾”。
某种层面上,这几部电影说的亦是《小城之春》式的“情事”。时代与环境驱使下,男女主角无论来到怎样的十字路口,心境兜兜转转又发生了何种变化,他们的爱情总是难能可贵地,大致保持住了原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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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济的首个电影剧本被拍成了影史经典,他1949年初次参演的电影《乌鸦与麻雀》,后来也成了传世佳作,并且同样出自名导之手。
《乌鸦与麻雀》海报
这部由郑君里执导的影片,赵丹、上官云珠、孙道临、黄宗英等一众名家的表演虽令观众印象深刻,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乃是与他们有诸多对手戏的李天济。他扮演的侯义伯“粉墨登场”之前,郑君里除了用前面说的孩子们传唱的童谣与对话,铺垫其丑陋形象与凶残性情,还借用了不少文学手法“大加渲染”。
《乌鸦与麻雀》剧照:左1上官云珠、左3黄宗英、左4李天济
无论是太太黄宗英隔着蚊帐将他服侍,还是小商贩赵丹站在门外试图与他交谈,都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但他吐痰、讲话的声势,听着均很装腔作势,观众的好奇心因此加重,猜测他到底是何方妖孽。他的正脸出现的那场戏,郑君里处理得亦很别致:镜头先是扫过蒋介石赠予他的肖像画,又带过他的军装照,才借助镜子映出他的嘴脸。
只有别具特色的演员,才禁得住这些带有悬念色彩的伏笔的考验。李天济的演绎,让观众深信他就是狗仗人势、徒有虚表的侯义伯本尊。这个人物的一切行为,体现出依附权势生存的丑人,在大厦倾倒前的最后疯狂。凭借这一角色,李天济在文化部举办的1949至1955年优秀影片评选活动中,获得个人一等奖。
《八仙的传说》剧照
后来,李天济又在《夜半歌声》《绝处逢生》《香港少爷》以及前文提到的《八仙的传说》《阿Q正传》《围城》等影视剧中,出演了不少带有侯义伯影子的滑稽角色。
《八仙的传说》里,他原是曹国舅身边攀炎附势的侍从,曹国舅失势流落民间,他得势成了官员,两人在公堂之上不期而遇,他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不仅装作不认识眼前人,还为了点金棒让衙役把曹国舅拉出去大打一顿。喜感十足的是,他的遍地皆黄金美梦还没实现,老娘及两位夫人均被点金棒变成了金子。
李天济在《围城》中饰演教育部专员
《围城》里,他的戏份尽管只有三四分钟,但活灵活现诠释的教育部专员形象,却留在了很多观众的记忆深处。这位从英国留学归来的所谓专家为了凸显其尊贵的地位,开口前挤眉弄眼、大声干咳,言必称“兄弟我在英国的时候”,可惜不仅没能引起在场人士的注意,反而听得他们哈欠连天。
与塑造的人物相比,生活中的李天济恰恰相反,是个颇受人尊敬与喜爱的艺术家。他爱讲笑话,也喜欢与中青年朋友相处,像当年的费穆、吴祖光、曹禺、陈白尘等大家对待他般,给予过年轻后辈诸多无私的帮助。
然而他也有过牢骚。1992年,他在公开发表的文章《为了饭碗干上电影》中这般写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写了部《小城之春》,当年被批为消极,写了部《今天我休息》,而今又被讥之为浅薄。建国以来四十多年一心爱搞喜剧,结果是‘俗’字当头罩,摔也摔不掉。跑跑龙套,演演戏过过瘾吧,又被公认为过火表演的典范,抢戏的行家。”
值得庆幸在于,他也很会自我劝慰,引用朋友的评价称“人家都是思想指挥语言,天济兄可是语言指挥思想”。这句话形象道出李天济对于写作、表演与生活的态度,也说出他性格里自有“敢说敢做”的率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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